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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叶】一剑 [上]

归档。


墙角[西叶]:

  • 西叶穿越梗。

  • 新世界为点家修仙类。


  • 《凡铁》后续。链接地址请点这里:

  • 虽然是继续《凡铁》的故事,但其实写这篇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进行原著向的回忆杀。文中引用了很多原著方面的描写,当然对于原著剧情方面也加入了各种主观的臆断和理解,充满了相当私心的脑洞和妄想。事实上,我很难界定这篇文的背设到底应该被归类为全架空还是人物衍生,而在这篇文的剑冢中重新出现的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到底是他们本身的涅槃重生以及穿越,还是由剑冢所孕育出的另一种继承了他们一切的新生命。但无论如何,既然这篇文的主题是回忆杀,那么至少在昔日的紫禁之巅,他们一定是他们。

  • 以及,虽然也有听闻出没在电视剧里的各种梗,但是这边在绝多数情况下并不会牵涉电视剧里面的梗。而且攸关原著,倘若这篇文中出现了任何Bug或OOC的情况,还请不要吝啬向我指出。最后,文风依旧十分装逼,如果可以接受的话请继续?





  《一剑》





  #01


  世间由来百千景,


  才有一剑便不同。



  没有人会在坟前祭水。


  尽管他撷取得是从山间万梅处得来的由寒冬第一抹新雪所煮沸而成的水。


  叶孤城既不饮酒,也不品茶。


  西门吹雪七岁练剑,七年有成,纵横数载未逢敌手,他每天都会练剑,二十余年从未间断,只是自紫禁城之巅一役以后,除了每天练剑,他还会早起半个时辰,用特地准备好的清水供于坟前,以此祭奠他平生唯一的剑术对手。


  他的朋友很少。


  难得的是,有人愿意交他这样的朋友。


  更难得的是,他愿意承认这个朋友。


  陆小凤会在每年中的某一天踏上万梅山庄,不是因为他想念万梅山庄里珍藏着的佳酿,也不是由于他惹了麻烦才不得不来此以他相当爱惜的胡子作为交换从而请西门吹雪出手,或者是清明或者是中秋,或者是一年中的任何一天,尽管他很少待到深更月现,虽然他时常不知所踪,但唯独这一天,他会与他的朋友一起拜访他的另一位朋友。


  叶孤城的朋友很少,陆小凤可能是他唯一的朋友。


  ——真心的朋友难求,而高贵的对手却总是要比真心的朋友更难求。


  陆小凤曾有一次忍不住问过西门吹雪对于叶孤城出剑时的看法,彼时西门吹雪亦已绝少在练剑以外的时间出剑,甚至很少在江湖中出现,他的朋友将他的另一位朋友安葬在万梅山庄深处,每日练剑,每日扫墓,为防有人对叶孤城不敬所以不愿有其他人带走他的尸体,天天探望坟前仿佛是在勤勤拂拭另一柄不再出鞘也仍未折毁的剑。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那之后的西门吹雪已有两柄剑,一柄是他惯用的乌鞘古剑,一柄是他自叶孤城那里得来的寒铁宝剑,两者皆是天下利器,吹毛断发,无坚不摧,无论任意一柄都堪称价值千金然又千金难买,可那之后的西门吹雪也同样不再轻易使用任意一柄剑向其他人出剑,且每逢剑出必将伴随着天罗地网般的追杀直至天涯海角,直到那人血溅三尺,横尸于野。


  陆小凤曾被西门吹雪用属于他的那柄乌鞘古剑杀死过一次。


  西门吹雪用它击败过叶孤城,因此普天之下,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配得上让他再使用那柄剑。


  只是陆小凤本是他承认的朋友。


  而陆小凤也是叶孤城唯一承认过的朋友。


  于是他还是用那柄剑杀死过他一次,当陆小凤向他提出这一请求的时候。


  那似乎是起自于冥冥中的一种笃信,如同唯有最严酷的云雪才能催化出最美最傲的梅。叶孤城不会拒绝朋友的请求,尤其是当他的朋友需要他杀死他的时候。梅花之所以寒香幽泌,一枝独艳,盖因它本盛在绝巅。


  陆小凤的运气有时候总是出奇得好。


  自那一场发生在顶级剑客之间的巅峰对决逐渐沦为传闻,西门吹雪每年中只有一天会相对于平时更好说话,他原来不会如此放任陆小凤肆意饮用万梅山庄里的酒,也不会不剃他的胡子就同意帮他出门办事,只是唯独在这一天一定是一个例外,他偏偏会答应他的朋友一些他本来不会答应的事,回答一些他本来不会回答的问题。


  陆小凤在第一次察觉到这件事时完全是机缘巧合。


  他恰好选在了一个最为适合的时节请求他务必杀死他,令他有机会能够前去一个只有死人才能去的地方。


  同时,他还在离开叶孤城的坟前问了西门吹雪一个或许他本来永远也不可能回答的问题。


  “除了叶孤城,这个世上真的再也没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能够值得你出剑?”


  来年万梅渐盛,花前月夜,圆月之后正逢月缺,山庄中清冷的再不复当初昙花一现的温情热闹,有一种无可言说的寂寞席卷于这座沉默的山庄内部,倘若它是一个人,必是连灵魂深处也沉淀着终年不化的冰雪与寒冷。


  此时的西门吹雪剑法越发出神入化,他的剑无情,他的人却远比他的剑还要更加无情。


  江湖上忽然有人将他赞誉为剑神,可他依然每日练剑,每日焚雪,哪怕有无数的江湖人追捧他超凡入圣的剑法,然而却只有陆小凤知道已然近神的恐怕不止是西门吹雪当时的剑法。


  或者是凭着一股对于朋友的担忧,或者是一种就连本人也无法理解的冲动,酒意上涌后他终是忍不住在这一天问出了第二个乃至第三个或许西门吹雪本来永远也不必回答的问题。


  “那时你的剑为什么会变慢?你是怎么看待叶孤城那时的剑法?”


  如果第二个问题可能让人摸不着头脑,那么第三个问题定然会令第二个问题变成一柄剑。


  西门吹雪不可能躲开这一剑,正如当年月朗星稀,云清风高,他平生唯一的剑道对手在世上最为尊贵的地方向他刺出那一剑。


  “你是怎么看待我的剑。”


  当时,西门吹雪看着天外的冰雪,冷冷道。


  这一剑的结果,他亦不能接受。



-



  #02


  白衣吹雪拥万梅,


  玉宇孤城栖白云。



-



  有人认为剑冢里只有剑。


  这里确实有剑。


  然而剑冢里埋藏的不光是剑,还有与剑相关的一切。


  没有人知道剑冢是如何形成、怎么出现,正如不是谁都愿意了解剑冢里怎么会有云雪,如何会生草木,因何而有琼楼宫阙,为什么又能化生剑种。


  叶孤城是一个很喜欢速度的人,他曾经常常一个人施展他的轻功飞行于月下,由速度带来的刺激与宁静总是令他十分愉快,因此当他在剑冢中重新凝聚出身形并彻底的意识到自己与这里都不同于以往时,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月下施展他的轻功。


  那并不是用深厚的内力或纯粹的血肉之躯可以解释的变化。


  他比以往跳得更高也更远,他的速度比以往更快,他可以比以往更多的滞留在半空保持不坠,他的气息比以往更稳更长也更轻,他能够在一纵一跃间俯瞰他以往停留过的所有地方,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在梦境以外的场景,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以往的能力,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他以往的经历,剑冢在孕育成剑种的同时也连带衍生出一片恍如梦境的环境,空旷无人的紫禁城外可以是浩瀚连绵的碧海云天,一向神秘的白云城能够光明正大的矗立在深宫大内,常年生长在万梅山庄里的梅花可以在金銮殿外绽放,当然,万梅山庄内当然也能够屹立着紫禁城未必为人所知道的一角。


  这是一片如同梦境、如同由错致的记忆碎片所凝聚而成的复杂环境。


  每一个从剑冢孕育而出的剑种都诞生在专属于他们的梦境里。这些梦境无一例外充斥着每一个剑种各自的诸般经历,就像是在罗列他们的生平,将他们与剑有关的记忆、场景一一融汇再现,打造出令他们既熟悉又陌生的环境。唯有堪破本我,剑道精进,以剑会剑,胜其剑,方能破境而出,到访下一片承载了其他剑种一生的、不同的梦境。


  当叶孤城从千万片恍如梦境的环境中终于发现西门吹雪的时候,经年如梦,一别经年后的再度相逢也依然如梦,千树万树的梅花簇拥着比以往最尊贵的地方还要显得更尊贵的庄严神圣之巅,而白梅树下孤坟独棺,唯一盏清水隐约凝光。


  此时月白风清,此地金楼玉阙。


  那人抱剑倚梅,与雪为景。


  不远外,数坛空壶横陈,其中酒酿点滴也无,仿佛理应有另外一人曾于此痛喝狂饮。


  飘零的冰雪打在白梅树上,一点一点摧折着娇弱的花蕊。柔软而洁白的梅花落在了西门吹雪的肩上,落在了他无瑕的白衣之上,仿佛也突然的落到了他的心里。


  今夜又是月圆。


  昨日的紫禁之巅星月黯淡,淡如情人的梦,如今梦色正浓,天空上星月璀璨,璨如来自东方的曙色照亮了剑上的血和光的一刹那。


  那人如栖云端,持剑玉立。


  西门吹雪的瞳孔忽地紧缩,肌肉从握剑的手开始自全身忽然紧绷。


  有一道目光随梅花一同落在他的身上,就像是一柄不容忽视的剑,剑锋极凌也极锐,剑意极盛也极渺,剑式极美也极艳,剑气极淡也极沉。


  他已经知道那柄剑属于谁。


  黄泉碧落,除了叶孤城,这个世上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拥有那柄剑,也绝不会再有第二柄剑能给他这种压力。


  叶孤城就是那柄剑。


  西门吹雪的目光凝向他,眼睛里所蕴含的仿佛能被称为表情般的情绪很奇怪,他知道他的表情一定亦如当年他看着叶孤城向他说出“今夜是月圆之夕”前一样奇怪。


  两人目光相遇,宛如剑锋再度铿锵交鸣。



-



  #03


  剑客自古如名剑,


  名剑各承一传奇。



-



  剑如何其?


  剑如其。


  有匪君子,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西门吹雪的剑从来就不是用来看的,然而他其实也会常常看着自己的剑。当别人看着他的剑时,他们多数是在看他的剑法,看他怎样用剑。而当他自己也看着自己的剑时,除了拭剑,他多数是在看别人的血从他的剑上绽开。


  这本来是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够看见的风景。


  那一瞬间灿烂辉煌到了极致的美,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及得上。


  只是繁华虚浮,烟花易冷,即便是灿烂辉煌到了极致的美也仍然是短暂的,喜爱的东西无人分享,但凡是人便总是难免寂寞,纵然这种寂寞不过是掩埋在了更深的因追求着剑而产生的寂寞之中。


  西门吹雪一直觉得杀人是一件美丽而神圣的事,所以每当他出门替人杀人时,他都会斋戒三天,沐浴熏香,从不敷衍的对待,甚至是认真而严肃的完成这件事。他并不嗜于杀戮,也从不畏惧杀戮。在他眼里,杀人既不是一件罪恶的事情,也不是一件值得夸耀或值得沉迷的事。


  这个世上总是有杀不尽的背信弃义之人。


  能够让他痴迷的从来就不是杀戮,而是:剑。


  也只有在杀死一个人的时候,他没有从他剑下绽开的血花中感受到丝毫的美,因为在此之前他已从那个人刺向他的一剑中看见了另一种灿烂辉煌到了极致的美,那是一种单纯属于剑的美,完全不需要任何背信弃义之人的血来衬托,哪怕是从来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及得上的另一种瞬间之美都未必及得上它,因此当他的剑偏偏刺入了那个人的心脏的时候,所有的美丽都已经逝去,血花亦黯然失色,唯独那一剑刺来的瞬间在他心底成为永恒,让神圣彻底战胜了美丽。


  “陆小凤曾问过我,这个世上除了叶孤城外是不是还有什么人或什么事能够值得我出剑。”


  西门吹雪看着剑冢内漫天漫地的云雪,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般朝着正在与他比肩而行的叶孤城说道。


  剑冢很大,无尽无穷的岁月中不知道有多少凡间剑客曾于此涅槃重生。秘境也很小,每一片因剑种而诞生的特殊环境都恍若一个人的梦境般无法任人肆意来去。


  “那么他一定有事求你。”


  叶孤城闻言不由莞尔,虽不知对方提起此事是何用意,但他还是笃定道:“而且一定是一件他知道说出来纵使会令你感到不快,但他仍然想请你帮忙的事。”


  西门吹雪沉默片刻,终是缓缓道:“若是当年我陪着你闯出去,再易地而战,你不一定会死。”


  那么当初他为什么没有?


  叶孤城的脚步顿了顿,目光旋即定在他身上,“可是你没有。”


  “我没有。”西门吹雪也在同时望定他,一字一字淡淡道。


  那么当初他为什么没有?!


  一时间,两人再没有交谈,空气中顿时平添一种极静的压力,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但他们又仿佛都说了千言万语,这是种无需开口的只存在于对手与对手、敌人与敌人、剑客与剑客,亦或者是唯独只存在于西门吹雪与叶孤城之间的交流,它源自于一种命中注定的理解,比语言更甚,比默契更动人,比心意相通更深,比心照不宣更重也更沉。


  “所以你当时也应该知道,与我比剑,你并不一定会胜。”


  须臾后,叶孤城忽然开口,他的目光很奇怪,就像西门吹雪再度看见已经死在他剑下的叶孤城时一样奇怪,也像当初西门吹雪对着他说“今夜是月圆之夕”前一样奇怪。


  这种奇怪中蕴含着某种奇异的情绪,酝酿着某种奇妙的感情,沉淀着某种奇特的决心。


  昔年圆月夜,月色凄迷,夜空中仿佛有雾,西门吹雪在皇城的阴影中静静地等着一个人,他其实大可不必再等,因为与他相约的敌人并没有如约而至。


  两位天下无双的绝世剑客决定在此论剑,他们一人拟定时间一人拟定地点,然而本该令双方都真诚以待的决战却突然蒙上了一层名为无疾而终的阴霾。


  他可以不必再等,如果他不等,那一晚叶孤城不一定会死。


  无形的剑气从西门吹雪的身上迸发出来,将剑法练到他这种程度的剑客并不会无端释放剑气,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是剑客就不会感到愤怒,但凡是剑客,若是他遇到如西门吹雪一样的情况,大约都会感到愤怒,只是每个人表达愤怒的方式都不一样,而西门吹雪则选择了以这种释放剑气的方式来传达他的愤怒。


  他可以不等,只是毕竟是他失约在先,如果不是他让叶孤城等上了一个月,他现在必定已不在等,叶孤城也不一定会没有如约而至。


  如今的月朗星稀下只存在着西门吹雪一人,他可以不必再等,可是他仍然在等,如果他不等,叶孤城来了的时候便必定会很失望,他在等,是因为他笃信叶孤城一定会来。


  叶孤城其实亦大可不必来此,如果他不来,那一晚他也不一定会死。


  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四通八达,叶孤城一直都是一个很喜欢速度的人,他以前常常在海边施展他的轻功,将轻功练到他这种程度的人只要不是遭遇众志成城的包夹合围,他便一定能够活着离开紫禁城。


  他原本可以不来,然而在匆忙的逃亡中他的心已经乱了,他有很多事情想不通,可是他的心却带着他来到了这里,虽然子时已过,但他还是来了,因为他已然乱了的心甚至还在笃信西门吹雪仍然在等。


  剑气尽管是无形的,可它并不是不存在。


  愤怒尽管是无形的,但它也并不是不存在。


  当他们两个人的目光相遇时,就好像是剑锋相击一样。


  “你学剑?”


  在一种极静的交锋之中,西门吹雪忽然问道。


  “我就是剑。”


  叶孤城答道。


  “你知不知道剑的精义所在?”


  西门吹雪紧接着问道。


  “你说!”


  对于西门吹雪想要说的话,叶孤城忽然已有种预感。


  “在于诚。”


  西门吹雪似是带着叹息般的慎重吐出这三个字。


  “诚?”


  叶孤城反问,那种遗留在他心底的朦胧预感现在已越来越清晰。


  “唯有诚心正意,才能达到剑术的巅峰,不诚的人,根本不足论剑。”


  西门吹雪盯着叶孤城蓦然收缩的瞳孔,停顿了少顷后又道:“你不诚。”


  本该令双方都真诚以待的决战却突然蒙上了一层名为无疾而终的阴霾,本该是比朋友更值得尊敬以待的对手却并没有真正诚心正意的对待这场决战。


  这是一种对剑的不诚。


  剑客对剑不诚,自然不可能达到剑术的巅峰。


  他对他不诚。


  那亦是对剑的不诚。


  西门吹雪同样也是一柄剑。


  闻言,叶孤城起先是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他忽然也问道:“你学剑?”


  “学无止境,剑术更是学无止境。”


  西门吹雪异常平静的回答道。


  “你既学剑,就该知道学剑的人只要诚于剑,并不必诚于人。”


  叶孤城自是不会认为他不诚于剑,哪怕西门吹雪同样也是一柄剑,但他同时也是一个人,一个剑客虽然能够与他的剑融为一体,当剑术达到了巅峰时更可与其人剑合一,但每个剑客都必然只有一柄剑,他诚于剑,诚于他的剑,便并不必诚于另一柄剑,另一个人。


  剑客论剑,剑如其人,剑即道也。


  此时话已说尽。


  他们都不再说话。


  路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则是剑。


  剑已在手,已将出鞘。


  就在这时,剑光闪烁,却不是他们的剑。叶孤城倏然回过头,顿时发现了来自于他们四面八方的人墙。


  夜如何其?


  夜未央。


  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叶孤城是在前往太和殿的途中就遇见西门吹雪的。


  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命中注定的理解。


  叶孤城理解西门吹雪,所以他的替身才能够瞒天过海,瞒过所有人,同样也包括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曾在误以为叶孤城重伤流血时对易容伪装成他的人说“你若无心求死,等一个月再来,我也等你一个月”,他没有看出那个人不是真正的叶孤城,如果他在当时就发现了这件事,那么那个人一定会死,也一定不会有机会还能够半死不活的躺在唐天纵的追魂毒砂之下。


  因此当西门吹雪忽然转过身,凌空一掠没入檐下,准备离开,并且已经离开了太和殿一段距离,但又因为听见那里传出了来自打斗的动静和响动,于是再度原身折返,以致瞥见一群本应观战的人突然交起手来,而这其中甚至还有丁敖等人参与的时候,他的心情霍然已与片刻前截然不同。


  鲜血沿着灿烂如黄金的琉璃瓦流下来。


  十三个始终不肯露出真面目的黑衣人全部都已倒下,没有人再关心他们的来历和身份,他们现在所关心的是另一件更神秘也更严重的事——


  陆小凤为什么一定要逼着魏子云带他到南书房去见皇帝?


  一向老成持重的魏子云为什么肯带他去?


  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这一战,虽足以震烁古今,但却只不过是江湖中的事,为什么会牵涉惊动到九重天子?这其中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司空摘星看了看仰面向天的西门吹雪,又看了看低头望地的老实和尚,忍不住问道:“和尚,你知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实和尚摇摇头道:“这件事你不该问和尚的。”


  司空摘星道:“我应该去问谁?”


  老实和尚道:“叶孤城。”


  西门吹雪神色冰冷的朝前踏出一步,纵身一跃,少顷便已消失在了太和门外。


  老实和尚忍不住惊讶的问道:“西门吹雪这是要去哪里?”


  司空摘星同样摇摇头道:“这件事你也不该问我的。”


  老实和尚道:“那我应该去问谁?”


  司空摘星冷笑道:“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要去哪里?他是不是要去找叶孤城?可是当他再度回到太和殿的时候,他们恰巧与另一群人展开混战,匆促之间谁也没有时间注意其他人,遑论是在此期间与另外一人进行一问一答,而魏子云、殷羡与陆小凤等人偏偏又是在此之前就已经飞身而起,如果西门吹雪是要去找叶孤城,那么他怎么会知道要到哪里去找,要到哪里才能找得到?


  纵使他知道应去哪里才能找到叶孤城,在没有人为他在偌大的紫禁城带路的情况下,他又要怎么前往南书房去找叶孤城?他知道南书房在哪里吗?


  更何况,自从西门吹雪回到太和殿,他至始至终毕竟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问。


  西门吹雪自然不是去找叶孤城的。


  他未必找得到,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去找。


  所以他在等人。


  等叶孤城。


  西门吹雪是在通往太和殿的太和门附近等到叶孤城的。


  他们之间也许真的就存在着一种命中注定的理解。


  西门吹雪理解叶孤城,所以尽管他不明白叶孤城在做什么,而他为什么又要这么做,但于此同时他亦知道自己压根无须去明白、也完全不想明白,他现在只是有一些话想要对叶孤城说,这些话从刚才起就一直淤积在他心中,忍到此时已是不吐不快,而他更是相信他的朋友陆小凤,无论叶孤城现在在做什么,曾经想要做什么,只要陆小凤不在太和殿,只要陆小凤找到叶孤城,那么今晚叶孤城便势必功败垂成。


  或者冥冥中他已然明白叶孤城此时正在做什么,他想要做什么,他为什么又要这么做,不然他不会离开太和殿,不会在前往太和殿的必经之路上等他,不会不闻不问其他人前因后果便固执的只身一人于此等待,不会在还没有等到叶孤城的时候便已经任剑气蓄势待发,不会已是有一些话想说而他亦不愿意有除了他们以外的第三个人在场。


  ‘若是当年我陪着你闯出去,再易地而战,你不一定会死。’


  然而直至他等到叶孤城出现,他才蓦然惊觉他其实亦不必将一些话宣诸于口。


  有些事情无可避免,有些东西无可超越,有些命运无法改变,有些意志无从转圜,这一战迫在眉睫、势在必行,此时它不仅重于王法,更重于性命,甚至同样亦重于成败。


  剑如何其?


  剑双及。


  有匪君子,见之不忘,慰我彷徨。


  叶孤城几乎是在见到西门吹雪的一瞬间就知道他在等他,而不是为了堵他。受对方的剑气一逼,他现在越发冷静了不少。即便他还有很多事情仍无法理清头绪,譬如他为什么会失败,譬如事情究竟是从哪里开始暴露的,但既然陆小凤能从他计划中本该待在的太和殿找到南书房,那么太和殿上一定曾发生了什么出乎他意料的事情——


  他的替身在第一时间里被西门吹雪识破了?不,不可能。如果是,西门吹雪势必会与陆小凤一同出现在南书房。即使有安排好的人手暂时拖住了西门吹雪与及其他人,令他们一时措手不及,可若是西门吹雪想要找他,那么他定然会紧随陆小凤出现在南书房附近,且定然不会仅仅停留在南书房附近但不进入南书房,也不会在这里等他。


  但既然他在这里等他,那么这件出乎他意料外的事情只可能发生在他计划内的西门吹雪拒绝与他的替身比试之后。西门吹雪当时很可能离开过一段时间,如果他当时在场,那么他的替身现在一定还很安全。西门吹雪绝对不会毫无缘由的向一个负了伤的人出手,这个世上也绝对没有人可以在西门吹雪的面前向负了伤的他出手。


  只是西门吹雪后来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再度回到了太和殿?难道是他们安排好的人手在意外发生之后便随即出手了?


  如果西门吹雪是因为听到了太和殿上传出了来自于打斗的响动或动静才决定原身折返,那么他现在一定已经知道了有关替身的事,同时他亦然应该已经了解到他本来想要做得是一件怎样惊天动地的事。


  然而在此之后,西门吹雪非但没有动身前来南书房找他,甚至也没有在太和殿上枯等,或许他不知道南书房在哪里,或许他认为自己根本不必知道……他觉得他会失败,他知道他在失败之后会选择回到这里,他反是在这里等他,他有些话想要问他亦或者是想要对他说,而且他不想有除了他们以外的第三个人在场……叶孤城已经知道西门吹雪本来想要说什么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将这些话宣诸于口,正若西门吹雪比他自己更早的意识到他竟然会在失败之后选择回到这里!


  “城主远在天外,剑如飞仙,人也如飞仙,何苦自贬于红尘,作此不智事?”


  叶孤城望向魏子云,“你不懂?”


  魏子云道:“我不懂。”


  叶孤城冷冷道:“这种事,你本就不会懂的。”


  不智之事为何?魏子云所指的自然是有叶孤城参与的谋逆与刺杀之事。他当然不可能懂得一向高高在上的白云城主究竟是为什么非要参与此事,甚至还不惜以他与西门吹雪的决战来作为其预谋中的一个步骤。这件事就连陆小凤也一直没能弄明白。因为即便他们的计划真的成功,叶孤城也很可能会受到来自于平南王方面的封口和清算,除非他本人另有目的亦或他同样是其主谋。然而纵使叶孤城作为其主谋所求又能为何呢?声名权利未必,荣华富贵何需?他本就是如此孤高且尊贵的人,而如他这般孤高且尊贵的人,必是宁可死,也不愿意受人胁迫,更何况是胁迫他与西门吹雪比剑,更遑论是胁迫他在比剑中失信、失约?


  “也许我不懂,可是——”


  “可是我们却懂得,像你犯得合该是千刀万剐、株连九族得死罪。”


  打断了魏子云的人是站在他身后的屠方,此人年轻时虽以轻功和鹰爪成名,中年之后用的却也是剑。


  “你知不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


  叶孤城从眼角瞟见他的剑,冷笑道:“你练刀不成,学剑又不精,敢对我无礼,你犯的也是死罪。”


  屠方面色一沉,旋即就要持剑上前,只是不待他冲出去,已有人率先阻止了他。


  “等一等。”


  这个人是西门吹雪。


  “先听我说一句话。”


  此时此刻,在叶孤城与其他人之间虽然已是剑拔弩张,但西门吹雪要说话,却还是没有人能不听。


  西门吹雪说道:“我若是与叶孤城双剑连手,普天之下,有谁能抵挡?”


  没有人。


  这答案也绝对没有人不知道。


  在场者之中唯有魏子云倒吸一口气,而其他人则是尽皆屏息以待。


  西门吹雪盯着魏子云,缓缓道:“我的意思,你是不是已明白?”


  不明白,当然不明白。魏子云宁可装作不明白,也一定要争取时间想一个对策。


  倘若西门吹雪当真全然不认同叶孤城的剑,亦认为他一定于剑不诚,那么他为什么还要阻止其他人对叶孤城动手?为什么他还要执着于与叶孤城比剑?为什么他宁可说出要与叶孤城双剑连手的话来,也非要与叶孤城一战?


  一个对剑不诚、对人也不诚的用剑高手,当真值得他如此相待吗?


  倘若这个世上还有谁能够懂得为什么叶孤城非要作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那么这个人一定便是西门吹雪,而且也只能是西门吹雪,否则便没有任何人能,即便是连陆小凤也不能。


  叶孤城自是不可能受到胁迫才参与其中。


  若他是因受到胁迫才不得不参与其中,本就心不甘情不愿,那么当他在南书房被陆小凤所阻止了的时候,当他发现自己再不用受到胁迫的时候,心高气傲的他为什么反而要逃?他的心为什么反而会乱?


  西门吹雪自是不可能了解发生在南书房的一幕。


  他不了解叶孤城的人,不了解先前所发生在南书房的事,但他了解叶孤城的剑。


  或者他们本来正是同样的人,他们本来正在追寻着同样的剑,只不过他们现在使用的剑并不一样,他们所练的剑也并不一样——


  然而还有一件事是相同的。


  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够使他们失信于另一个人,在一场以比剑为目标乃至承载着他们尊严、荣誉的决战中失约,那么除了他们自身的弱点以外,造成这种局面和结果的理由铁定只会是源出于他们自己的剑。


  叶孤城有弱点吗?


  有的。


  或者他的剑便是他的弱点。


  他没有家,没有妻子,没有儿女,什么亲人都没有,甚至曾经也没有朋友,他似乎从来都没有人类的爱和感情,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浑然天成、无懈可击,但这正是他通身上下唯一的破绽。


  天上天下,他有什么不敢?


  红尘内外,他有什么不能?


  凡事只要他想,万事只要他愿。


  可惜但凡为人,内心便总是时刻充满着矛盾,他的剑亦非如他所想所愿般绝对无懈可击,不然他不会在小庙中想到过死,不会在孤独与困苦的境遇中想到若是此时他能有一个朋友在身边又会有多好,不会在根本无须多费唇舌的时机中多费唇舌,不会在理应出剑杀死当今圣上时有片刻的踌躇与犹豫,不会在计划失败了之后选择逃,不会在逃亡后最终踏上了重返太和殿的道路。


  叶孤城的剑,本是天外的剑,飞仙的剑。


  他本该是仙的剑,剑的仙。


  既然叶孤城运剑如仙,人亦如仙,那他何苦自贬于红尘,犯此不智之事?


  因为他的剑本就有着破绽。


  他练的剑还远没有达到他所期望得无瑕无垢的地步。


  他想要练好他的这柄剑。


  而这场大逆不道的偷天换日之谋便即是他既定的练剑台!


  唯有剑,才能令他在与西门吹雪的决战中失约。唯有剑,才配得上令他失信于西门吹雪。


  倘若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够令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那么这个人无非是西门吹雪,那么这件事无非将震辙动天,更甚至同样亦唯有这金顶红门、贝阙珠宫,至尊龙庭,四海万乘,方才可衬得上他的天外飞仙,方才可任他于滚滚红尘之极中练成一柄真正凌尘绝俗的无双好剑。


  而叶孤城所做的不智之事又岂止是区区参与谋逆和刺杀这一桩?


  也许他的目的、动机与行为在常人眼里完全是可笑的、无稽的、令人不敢置信的,绝对不会有任何神智清醒的正常人愿意相信叶孤城参与到这场罪大恶极的阴谋中就只是为了他的剑,但西门吹雪当然不可能是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他自可用他的剑试出叶孤城究竟是否诚于他自己的剑。


  “我七岁练剑,七年有成,至今未遇敌手。”


  西门吹雪徐徐启口,试图让魏子云理解他的用意。


  “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知我者为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叶孤城倏然打断了西门吹雪的话,转而说道:“人在高处的寂寞,他们这些人又怎么会知道呢?你又何必对他们说?”


  他自问纵然功亏一篑,亦无需有任何人同情。假设他意在江山、欲图问鼎,又何必参与到平南王府的阴谋之中?改朝换代虽不比偷天换日可有捷径,但春秋万载,谁主沉浮,左不过纵横阖捭,宁有种乎。若是他当真有争雄称霸之心,谋祸世局亦如翻掌,引乱世而临,到时坐拥一方而斩蛇逐鹿,岂不是要比如今无谓的移花接木更名正言顺?又何需烦扰江湖中是否会有人从中作梗?即便最后功成,还应在平南王府的事后清算和封口中再谋出路?


  叶孤城便是为求练剑,为求剑道,也无意令世间自此多事,任战火殃及民间。


  他诚于剑,诚于剑道,亦诚于己,从来问心无愧,可唯独在面对当今真正的九五之尊时曾有一丝愧悔,曾在一息间质疑过此事是否可为,曾经抗拒过自身所行之道,曾经挣扎于他的剑道之成是否应染天子之血。


  无欲无求是否就能无瑕无垢?


  凌尘绝俗是否就得撕裂纲常?


  他的手中握有剑。可是无论他参与到这场谋逆中的理由或目的究竟为何,他终究还是沦为了平南王府手中握有的一柄剑。


  他想举起自己手中握有的剑。


  这是杀剑、是凶剑,是谋逆之剑,是乱臣贼子之剑。


  他的脸色缓缓地变了,可是他握剑的手仍然很稳。


  这到底还称不称得上是他一直所追求的剑?


  “以身当剑,血溅五步是为天子所不取。”


  皇帝凝视着他,慢慢地紧接着道:“朕的意思,你想必也已明白。”


  天子之剑平天下。


  他本从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但当今圣听却亦曾破例让他动了杀念。


  “为什么?”皇帝道。


  因为事已至此,他亦无路可退。


  叶孤城道:“因为你手中虽无剑,心中却有剑。”


  多么厉害的人,多么可怕的剑,不过三言两语,便动摇了他握在手中的剑,令他醍醐灌顶,令他妇人之仁,令他彻底意识到哪怕他是在追求着一柄无瑕无垢的剑,但他亦已成为了乱臣贼子手中的一柄杀剑、一柄凶剑,一柄谋逆之剑。


  叶孤城道:“我也说过,手中的剑能伤人,心中的剑却必伤自己。”


  更因为他既已无路可退,那倒不如索性放手一搏。至少此时,他手中还握有着剑。


  ——他的手中确实握有剑。可他的心中亦有一剑。


  而比起其他人的同情,他亦无需其他人的理解,盖因同情的第一步便是理解,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往往总是十分的奇妙,杀一个能够理解你的人总是会比杀一个不能够理解你的人更难,他一生从未求人理解,以己度人,西门吹雪自当同样如此,可现在西门吹雪却在试图让其他人理解——他何需如此?他何必如此?!他何至如此!这比让他亲自动口求人理解的感觉更甚!这里有谁配得上让他亲自开口?这里又有谁配得上让西门吹雪亲自开口?!


  叶孤城甫一话落,皇城下突然一片寂静。


  西门吹雪的目光登时凝向他,眼睛里蕴含着的情绪很奇怪,直到过了很久,才终是缓缓地说道:“今夜是月圆之夕。”


  西门吹雪不会对负了伤的他动手,如果叶孤城一意孤行杀光这里所有的人再与他一战,哪怕叶孤城不死,也依然会受到重创。


  叶孤城应道:“是的!”


  无需西门吹雪插手,此时此刻他也完全不应该插手,为求与其一战,叶孤城自是做好了杀光这里所有试图阻挡他之人的准备。


  西门吹雪问道:“你是叶孤城?”


  因此西门吹雪愿意主动开口试图让其他人理解,无论是他对于这一战的求战若渴,还是他必须在绝对公平的情况下方才能与叶孤城一战。


  叶孤城答道:“是的。”


  因此叶孤城并没有在西门吹雪向其他人表示他愿意与他双剑连手的最初便开口拒绝,虽说是已经做好了杀光这里所有敢于阻止他们一战之人的准备,可若是能够,他亦想与西门吹雪在绝对公平的情况下一战。


  西门吹雪道:“你掌中有剑,我也有。”


  他宁可出剑与叶孤城连手事先杀出紫禁城,也不愿意在不公平的情况下与叶孤城决战,哪怕这样做的后果很可能会使他成为朝廷钦犯。


  叶孤城道:“是的!”


  他宁可激怒魏子云、屠方等人率先朝他出手,也不愿意西门吹雪在与他决战后亦沦为朝廷钦犯,即便这样做的结果很可能会使他身负重创。


  西门吹雪又道:“所以,我总算已经有了对手。”


  这是身为剑客的尊严,这是作为对手的敬重,这是生而为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的孤独与寂寞,更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固执与追求。


  “所以你不愿让他伏法而死?”


  不等叶孤城再度回答,魏子云便抢着问道。


  “难道你连王法都不顾了吗?”屠方紧跟着问道。


  西门吹雪看了看他们,答道:“此刻,我但求与叶城主一战而已,生死荣辱,我都已不放在心上。”


  “在你眼中看来,这一战不但重于王法,也重于性命?”闻言,魏子云不由奇道。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得一知己,死而无憾,能得到白云城主这样的对手,死更无憾。”西门吹雪的目光虽是正看着他,但又仿佛是在凝视远方。


  如同是被西门吹雪的寂寞所感染,魏子云忽然叹了口气,“生死虽轻如鸿毛,王法却重于泰山,我虽然明白你的意思,怎奈……”


  “难道你逼着我陪他先闯出去,再易地而战么?”西门吹雪打断他。


  魏子云闭口不语,鼻尖竟已渗出薄汗。


  西门吹雪冷冷道:“这一战势在必行,你最好赶快拿定主意。”


  西门吹雪什么时候需要等其他人拿定主意?尤其是当他为了剑的时候。


  在其他人看来,西门吹雪之所以没有索性与叶孤城连手闯出紫禁城再易地而战,实则是如非必要,他不愿意就此成为朝廷钦犯。可如果西门吹雪当真认为这一战势在必行,他何必非得等魏子云拿定主意,还要顾忌他自己是否会因此成为朝廷钦犯?如果西门吹雪害怕成为朝廷钦犯,那他也就不是西门吹雪了,而此时他也更不会以双剑连手之词相迫于魏子云等人对叶孤城暂且罢手。既然他并不害怕成为朝廷钦犯,而在今夜之前他亦早已安排好了他的妻儿,又不知自己执意与叶孤城一战的结果究竟胜败如何,甚至更已将生死荣辱置之度外,那么他又为什么非得等魏子云拿定主意?


  他知道魏子云一定会妥协吗?他是否认为陆小凤一定会出现并且还会说服魏子云?他是否因为想要与叶孤城公平的决战以致连双方在突围时有可能受到的损伤也想要尽量避免?但西门吹雪既然愿意与叶孤城易地而战,那么在他们联手闯出紫禁城之后,难道他们还得马上就开始拼个你死我活不成?莫非他们就不能一起藏起来并各自修养一段时间再决一死战?


  西门吹雪到底是不是真的不愿让叶孤城伏法而死?他又怎么知道与叶孤城比剑他一定会胜?可叶孤城所犯的毕竟是能够株连九族的滔天大罪,他怎么会知道魏子云一定就能拿定主意,一定就愿意承担任他们决战的后果?他又怎么可以确定生命与皇位曾受到威胁的九重天子一定不会插手?一定来不及插手?


  “那场决战,它已无关乎胜败。我并没有胜,你也没有败。”


  剑冢内,西门吹雪霍然停步,言语亦是停顿。


  “自你死后,我将你安葬在万梅山庄。”


  他的目光落在叶孤城的面上,就像是有白梅因冰雪而落在了他自己的肩上,更仿佛也同时落在了他自己的心里,落到了叶孤城的眼里,甚至同样亦落在了他们的剑上。


  “剑就是剑。”西门吹雪尤为坚定的说道。


  “何需如此。”


  叶孤城沉默稍许,不由怅然叹道。他的目光中存在着一种奇妙的真挚,似乎是谢意,似乎是敬意,可又似乎是一种夹杂于谢意与敬意之间的莫可奈何之意。他微微笑了笑,笑意中亦存在着一种若有若无的遗憾,以及覆盖在遗憾之上近乎固若金汤的坚毅。


  “我既曾已死于你剑下,自然也就是我败了。”


  在西门吹雪驻足的同时,叶孤城的步履略微滞缓了一瞬,便连目光也至此与对方错开。


  “而我也说过,我就是剑!”


  叶孤城虽是一个人向前走,但他的身影却偏偏蕴含着某种一往无回、出剑无悔的锋锐,既是纵千万人而吾往矣的孤独,亦是朝闻夕死、会当凌绝顶的孤傲,如是盛嚣远外的云层,飘渺灵动,仿佛只手可及,却始终位于高寒之处唯其独尊,兀自凌驾于尘上。


  如果当年他没有找西门吹雪,说不定他不必死,而他的剑亦不会败。


  “从皇城中带走你的尸体,并没有给我造成任何麻烦。”


  西门吹雪看了叶孤城的背影一眼,旋即亦迈开步履,略微腾挪便与之并进。他的身上常常缭绕着一种很深很深的寂寞,纵是战意盎然亦如影随行,如同冰雪从天外莅临人间,天地所及广袤深寒,既是踽踽独行、虽死犹未悔的悟寂,又是路漫漫兮其修远的沦寂。


  “你既是剑,便没有人能够在我面前对你不敬。”


  如果当年他没有等叶孤城,或若是他索性与叶孤城易地而战,也许叶孤城就不会死,而他亦不必在上下求索中连寂寞都慢慢终归于沉寂。


  叶孤城为什么要来?西门吹雪为什么又要等?


  他们难道不知道他们执意与对方比剑的结果很可能会致使旁人渔翁得利?他们难道就蠢到从来没有想过要是其他人意欲在他们决战后趁虚而入会造成怎样致命的结果?即便西门吹雪最终侥幸称胜,但坐拥山海、主宰天下的皇命真的会轻易放过目无法纪、曾试图阻挠贼寇伏诛的江湖剑客?


  西门吹雪的寂寞,是流星坠落天际的沦寂,是冰雪冻封万物的沉寂。


  为什么他要遇到叶孤城呢?


  如果没有遇到叶孤城,他一定还在寻找能够成为他对手的人。尘世间也并不是绝对没有实力能够与他相较之人,可是值得尊敬的对手唯独只有一个,纵使宫九的剑术同样在用剑者之中范属佼佼,然而这个世界上却已经再没有第二个叶孤城。


  士为知己者死。


  有时候知己是个异常美妙的词,它可以指代一个最亲密的朋友,也可以形容一段彼此理解、相互赏识的关系,能够遇到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固然是一件值得称庆的幸事,但知己这一词却又往往不止适用于朋友。


  对于一个像是他这样的人来说,知己的朋友固然弥足珍贵,但知己的对手却总是要比前者更难求。


  他们知道彼此的剑,进而了解彼此的道,他们从来就称不上是朋友,甚至还是天生的对手或宿命的敌人,但他们偏偏亦是另一种异常美妙的知己,同样身披白衣,同样剑术超群,同样孤独与寂寞,同样练剑懂剑爱剑,长于剑,又痴迷于剑,他们是志同道合的对手或敌人。


  ‘所以你当时也应该知道,与我比剑,你并不一定会胜。’


  西门吹雪之所以没有索性与叶孤城易地而战,既是为了叶孤城,又是因为他已经等来了他此生唯一的对手或敌人。


  对于绝多数的江湖人来说,人生得一知己便已足够死而无憾,他们能为肝胆相照的挚友两肋插刀,能与同舟共济的朋友成为刎颈之交,他们之中甚至有些人可以因为和另外一个人同饮过一次酒,便将其视为手足和兄弟,敢于为其赴汤蹈火,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可如果他们面对的那个人是一个懂他们的对手或敌人呢?除了仇恨、怨恨以及江湖恩怨等造成的原因以外,他们之中又有多少人愿意为了一个知己的对手或敌人而罔顾于自己的生死?亦或者,他们之中又有多少人能够有幸遇到一个可以让他们甘于将自己的生死都为之忘却的对手或敌人?


  西门吹雪会的,而且他也与之相逢。


  也唯有叶孤城值得。


  而若是一个人当真认为,人生得一知己便已足够死而无憾,可对于这个人来说,知己的朋友固然难求,但高贵的对手却实在是要比珍贵的朋友更加难求,那么他是否也可以为了这个知己的敌人而仗剑出手,哪怕从此举世皆敌、颠沛流离,蒙受千夫所指?他是不是也会觉得,若是能够在那一晚因为这个高贵的对手而死,同样也未尝不是一种死而无憾?


  剑客练剑,然后懂剑,亦为同样懂剑之人而死。


  当他们拿起了剑的那一刻,便已经做好了随时死于剑下的准备。


  西门吹雪在与叶孤城决战之前当然并不确信他定然会胜。


  他不一定会胜。


  所以他也很可能会死。


  高手对决的结果,失败的下场往往就是死。


  死亡或者非常可怕,但倘若一个人连生死荣辱都觉得无足挂碍,那么他到底是不是还会介意他是否会败?


  不。


  当然不。


  可若是这一战连胜败都已无足轻重,那么它又为什么而非得势在必行?甚至让他们为此奋不顾身,连生死荣辱都无从顾及?


  他为什么会来?他又为什么会等?


  叶孤城当然会来,他为什么不来?他有什么理由不来?他当然也可以选择一心一意的逃出紫禁城,但是然后呢?西门吹雪会不会在他失信、失约之后再来找他?他们是不是依旧免不了一战?不论这场决战的胜败如何,一旦他决意逃出紫禁城,叶孤城都势必成为朝廷钦犯,为黎民百姓、江湖人士所不齿,那么西门吹雪呢?他会不会在找到他并与他决战之后亦受他所累?那又与他们双剑连手直接闯出紫禁城再易地而战究竟有什么区别?纵然叶孤城最终得胜,亦不得不在漫无止尽的通缉和追捕中东躲西藏,而他自是宁可死,也不愿如同野狗般窝囊的苟延残喘。


  因此西门吹雪为什么不等?他又有什么理由可以不等?他当然能够不必顾及魏子云等人的想法和行动索性与叶孤城先连手闯出去再易地而战,他当然亦能不向魏子云等人解释并试图让他们理解他总算是找到了对手。他并不惧于为生死荣辱所累,也不会为生死荣辱所累,即便是让他就此成为了朝廷钦犯——可是叶孤城既然来了,那么他又如何能辜负这个唯一的对手或敌人所给予他的乃至是超越了叶孤城自身生死荣辱的敬重?


  他们可以将自己的生死荣辱置之度外,他们知道对方亦理应如是,但他们又绝对做不到不能不在意对方的生死荣辱,没有人可以在他们面前对彼此不敬,毕竟他们都练剑懂剑爱剑,长于剑,又痴迷于剑,对方既是一柄与自己旗鼓相当的绝世好剑,亦具有着与自己同等的身而为剑客的骄傲与尊严,自然也就是他们一生之中绝无仅有的值得尊敬的对手或敌人。


  “这一战,真的势在必行吗?”


  陆小凤来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西门吹雪。


  “嗯。”


  然而西门吹雪却没有看他。


  于是陆小凤又问道:“然后呢?”


  “然后没有了。”西门吹雪答道。


  “你的意思是说,这一战无论你是胜是败,都不再管这件事?”陆小凤再度问道。


  西门吹雪应道:“是。”


  这一战若是他败,便是他死,西门吹雪要如何管自他死后的事?而倘若他胜,同时这也就意味着叶孤城的死,西门吹雪又何必管除了叶孤城外的其他事?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转过身拍了拍魏子云的肩,问道:“这件事你还拿不定主意?”


  魏子云犹疑道:“我……”


  “我若是你,我一定会劝他们尽快动手。”陆小凤开口断言道。


  “请教?”魏子云奇道。


  “因为这一战,无论是谁胜谁败,对你们都有百利而无一害,那么,还等什么呢?”陆小凤虽然是在笑,笑得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可是他的笑容里竟带着一种奇异的焦虑。


  这一战,若是西门吹雪胜,魏子云等人自是免去了令叶孤城伏诛而必然所需要付出的战损,而若是叶孤城胜,他自然也不可能完好无损,魏子云等人自是更不必再担心他会与西门吹雪双剑连手。


  可是此事毕竟事关重大,因此魏子云仍然在考虑。


  然后陆小凤又道:“我所说的利,是渔翁得利的利。”


  魏子云霍然抬起头,他看了看叶孤城,又看了看西门吹雪,再看了看陆小凤,终于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道:“今夜虽是月圆之夕,这里却不是紫禁之巅。”


  陆小凤问道:“你的意思是说,要让他们再回到太和殿上去吗?”


  魏子云这时居然笑了,他道:“他们这一战既然势在必行,那么又为什么要让那几位不远千里而来的人,徒劳往返?”


  既然他已经决意一力承担任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决战的后果,那么他又何须再介怀此战之后,他是否会因有失皇命而遭受追究?


  君子既有成人之美,这一战自当应得万众瞩目,魏子云虽不愿坐收渔人之利,奈何职责所在,他不得不这样做,且他最好是这样做,可他毕竟也同样是名练剑之人,如西门吹雪与叶孤城这般的绝世剑客又如何能不让他心生向往?而存在于这样的两位绝世剑客之间的生死决战,他又如何能不神授魂予、黯然神伤?


  魏子云欲让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如约而战,甚至不惜包揽所有罪责,不仅是成全了远道而来的那些看客,也是成全了他对于叶孤城与西门吹雪的尊敬。


  无论如何,他们都定然是这世间最难以逾越的两座剑道巅峰。


  “潇湘剑客果然人如其名,果然洒脱得很。”于是陆小凤也笑了,他的笑容又变得与他平时完全一样。


  魏子云同样拍了拍他的肩,带着一种与他相似的释然,“陆小凤果然不愧为陆小凤。”


  夜如何其?


  夜未艾。


  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


  很多时候,陆小凤虽是向别人提出了问题,但这并不就代表了他自己不知道答案。


  更多的时候,他虽是知道了问题的答案,但他根本就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问题会有这样让人无法接受的答案。


  自西门吹雪藏剑之后,他每年之中只有一天会相较于平时而显得更有一丝人情味,这一天取决于陆小凤什么时候出现,因此陆小凤从未有错过这一天,而无论这一天陆小凤是不是被麻烦缠身,百忙之中,他总会在这一天前往万梅山庄拜访他的两位朋友。


  陆小凤有很多朋友,平凡的、不平凡的,尽管他时常会由于他的朋友而陷入麻烦,不过正因如此,所以当他陷入了麻烦的时候,他同样也有很多朋友会愿意主动帮他解决麻烦。


  “除了叶孤城,这个世上真的再也没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能够值得你出剑?”


  第一次察觉到这个问题完全是巧合使然。他知道想要请西门吹雪帮忙一定很难,以前他或许还能靠着自己的两撇胡子从而令他出手,可自从经历了那场决战,西门吹雪又变了。他变得越来越冰冷,越来越寂寞,也越来越不近人情。他已变回了神。不,他甚至比神更冰冷。他变得像是一柄无情的剑。陆小凤有时甚至猜不出他的朋友究竟是在想些什么,而他到底是否又还在意什么,所以纵使陆小凤知道请西门吹雪追杀他并让他能够有机会潜入幽灵山庄一定会令西门吹雪感到不快,而他提起叶孤城的时机与方式一定会令他感到更加不快,可他还是在这一天提出了第一个西门吹雪本来永远也不会回答的问题。


  “就因为他是叶孤城,我是西门吹雪。”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回答?曾几何时,还有谁也曾给过他与此相似的回答?


  这并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回答,但这又已足够证明一切。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命中注定便是要决一死战。他们就像是两颗璀璨至极的流星,但凡相遇便势必会激起惊天动地的火花。而在经历了几乎粉身碎骨的撞击之后,这个世上又还有什么人事物能够使余下的劫灰再度复燃?


  陆小凤想到了西门吹雪一定会帮他这个忙,同时他也想到了只要是叶孤城就一定还能打动西门吹雪,但他没想到他得到的回答竟会令他如此的哑口无言,而他同样也没想到能让西门吹雪出剑追杀他的后果竟会是令他如此的险象环生。


  正如,他事先从未想过他竟会成为促使孙秀青真正决定离开西门吹雪时的最后一根稻草。


  西门吹雪曾经为了他的妻儿而推迟了来自于叶孤城的首次约战,没有人知道当初他到底是做出了怎样的安排,这一点就连陆小凤也是后来才知道。可是决战之后的西门吹雪却并没有马上将他的妻儿接回万梅山庄,反是带回了叶孤城的尸首。没有人知道西门吹雪当时心里面的想法,但是陆小凤却隐隐约约猜透了一点,或者不止是西门吹雪的想法,就连孙秀青的想法他亦有着一丝模糊的脉络。


  一个女人是不是能容许她爱的男人热切的深爱着另一件事物而更胜过爱她?一个妻子是不是能允许她的丈夫为了别的人、别的事、别的物而赌上自己的性命甚至是忘记了她?一个快要有孩子的母亲是不是能应许她孩子的父亲由于一柄兵器而逐渐疏远她与她腹中的孩子?她到底能不能接受西门吹雪再度成为了半疯半痴的剑神?而若是她的孩子长大后万一像极了西门吹雪,她又能不能心甘情愿的接受?


  陆小凤用了一个最为适宜也最不适宜的办法让所有的江湖人甚至是包括了他的朋友们都相信西门吹雪绝对有理由杀他。他想要潜入幽灵山庄是不假,但他也想让西门吹雪能再次由一个神变回一个人。决战之后的西门吹雪并没有马上接回他的妻儿,这件事除了陆小凤与欧阳情以外再没有任何人知道。或者西门吹雪最初只是想让孙秀青安心待产,或者他只是想在练剑的时候暂且撇开那些攸关感情的羁绊,也或者他本是在担心他将叶孤城的尸首自紫禁城之中带走的做法会不幸牵连到他的妻儿,更或者他其实并不想让孙秀青看到他此时的模样,无论是那种他对于剑的如痴如醉,还是那种就连西门吹雪他自己也绝难以形容或表达的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助他为之抚平的犹豫、挣扎,挫败、窝囊,沉郁、伤感,以及几乎要将他自己都只置于死地的寂寞与冰冷——


  他究竟是不是还没从那场决战中走出来?


  他是不是还心有遗憾?


  他犹豫和挣扎的到底是他的剑,是他的妻儿,还是他竟然杀死了一个他并不愿杀死的对手或敌人?


  西门吹雪是不是也会担心他很有可能会伤害到他自己的妻儿?


  他是不是宁可因此冷落她们?


  陆小凤虽猜不全西门吹雪真正的想法,可他还是会担心他的朋友,他已经知道他的朋友正处于一个十分关键的阶段,哪怕现在的西门吹雪剑法通神,自紫禁城一战之后甚至被江湖上赞誉为剑神,但不管西门吹雪最终到底会成为人还是神,他终归都是他陆小凤的朋友,而陆小凤自然也希望他的朋友能够活得没有那么的寂寞,即便他亦不会再遇上如同叶孤城那般值得尊敬的对手或敌人。


  西门吹雪最终还是答应了陆小凤的请求。


  于是江湖中突然盛传出了西门吹雪正在追杀陆小凤的消息。他们都说是陆小凤背叛了他自己的朋友,调戏了剑神的妻子。没有人知道这是西门吹雪与陆小凤联手演给其他人看的一场戏,更没有人知道自从那次月圆之后,剑神就一直和他的妻子分居两地。西门吹雪从来都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他不会让他的妻子看见他如今的这副样子,自然更不会任他妻子的名节因他和他的朋友而受损。陆小凤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这定是桩一举数得的好事。但凡西门吹雪能够将他的妻儿接回万梅山庄,如若西门吹雪不再追杀于他,江湖中自当有的是聪明人总能窥得其中蹊跷,彼时流言不攻自破,待他解决了幽灵山庄的事宜之后,真相大白,说不定他还能看到西门吹雪再次从一柄无情的剑变回一个人。


  陆小凤将他的计划设想得很完美,只是再完美的计划也抵不过女人复杂多变的内心,尤其是当这个女人即将会成为一位坚强而伟大的母亲。


  他算错了这件事,算错了孙秀青,甚至,他也同样的算错了幽灵山庄一事的终局。不是世间所有事到最后都必定能够真相大白,很多时候人们都只能莫可奈何乃至徒留遗憾。陆小凤没有想到幽灵山庄的幕后站着的是一位武林泰斗,他更加想不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他的另外一位朋友——曾与他一起经历过紫禁城之巅,亲眼目睹了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决战,而且还曾与他交付过无数次的生死。


  “你真的决定好了?你真的要让孙秀青带着你们的孩子离开你?”


  幽灵山庄事毕,当陆小凤再次见到西门吹雪的时候,对方正在扫墓,扫叶孤城的墓。陆小凤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于万梅山庄,此时不止天色正早,照理来说,每逢陆小凤解决了一个他无法接受其答案的问题时,他都合该恨不得醉酒酩酊、好好快活一场才是,可他现在不仅火急火燎的来了,而且还是在天光破晓、黎明刚至的时候来的,足见他指不定是在昨日夕阳西下后便抵达了万梅山庄外,甚至有可能在野地里凑合着过了一夜。


  “你会后悔的。”陆小凤忍不住向西门吹雪说道。


  他其实本不应过问西门吹雪的家事,只是从欧阳情那里传来的消息实在是太过于令他震惊,而他本就对西门吹雪在此事结束之后仍然未将他妻儿从京城接回的情况感到忐忑不已,他有种不妙的预感,并且他的预感通常很准,即使是这次也不例外。


  “我不知道。”西门吹雪看着他说道。


  “你、你不知道什么?”陆小凤忽然发起火来,他几乎急得团团乱转,“你除了你的那柄剑之外就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后悔,但我知道若是你再继续像个孕妇这样对我大呼小叫,你肯定会后悔,甚至会后悔得想要把自己的舌头吞回去。”西门吹雪冷冷道。


  “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舌头吞回去?”被西门吹雪的话一激,陆小凤反而镇定了下来,“难不成你还想靠着你的那柄剑把我吓得说不出话来?这对别人或许能行,但对我可不管用。”


  “你是我的朋友,”西门吹雪忽然道,“所以你的舌头现在还好好的待在它原来该在的地方。”


  “你想割得竟然是我的舌头?”陆小凤瞪眼,“我还以为这次该遭殃的又会是我的两撇胡子。”


  西门吹雪没有理他,扫完墓之后转身就兀自离开了梅林,也不管陆小凤是否在跟着他。直到过了很久,久到他们已从梅林转到了庭廊,再走几步便是院落,西门吹雪终是静静地启口提到,“她曾带着我们的孩子来找我,同时也告诉我,她决定带着我们的孩子离开我。”


  “你没有阻止?”陆小凤深深叹息道:“你应该阻止的。”


  “我不应该。”西门吹雪断然道。


  “为什么?难道你想要她带着你们的孩子离开你?”陆小凤匪夷所思的问道。


  西门吹雪沉默许久,他的神情突然变得的有些奇怪,寂寞有之,决绝亦有之,仿佛介乎于人与神之间,而这也正是陆小凤最后一次看见西门吹雪身上还残留着身而为凡人会有的感情。


  “她在决定离开前问过我两个问题,她问我是不是会教我们的孩子练剑,也问我若是没有练好这柄剑是不是就会一直练下去。”


  “你当然会继续练下去。”陆小凤甚至无须思考就能给出答案,于是他也就知道了孙秀青真正决定离开西门吹雪的理由,“而若是一个孩子有着你这样的父亲,他不是会从此敬你若神,变得和你同样痴迷于剑,便是会就此恨你,甚至是以你待剑时同等的程度转而恨着剑。”


  “所以这两个问题只有同一种答案。”西门吹雪平静道。


  叶孤城若是没有剑,那他也就不会是叶孤城。

 

  西门吹雪若是没有剑,那他也就再不是西门吹雪。


  他已经将他的生命奉献给了他的剑,他的剑早已与他的人融为一体,纵使他曾经为了他的妻儿放开过他从不离身的剑,但他根本就不可能彻底放弃剑,而只要他不能彻底放弃剑,他便绝对无法舍弃继续追求着剑与剑道的渴望或决心。


  一柄剑永远也不可能练到他所满意的程度,一柄剑永远也没有能练到令他满意的时候。


  一个剑客若是对他的剑有了满意的时候或程度,那便是这名剑客在剑道上的末路。


  因此西门吹雪淡淡道:“是我负她。”


  他永远也不可能真正的练好他的这柄剑,他也永远都不会有真正能练好他的这柄剑的时候。


  “她还爱着你,不然她不会问你。”陆小凤缓缓说道,可他却知道他已经能够理解这答案,而他同样也知道他的朋友甚至是比他更早的就接受了这答案,“她爱着你,所以当初她可以不顾你杀了她的师父、师兄,终是选择嫁给你,但她更爱着你们的孩子,所以她现在能够带着你们的孩子决定离开你。”


  那么西门吹雪呢?难道西门吹雪的心中就只有剑?莫非他从来也没有爱过他的孩子?


  西门吹雪当然不希望他的孩子会恨着剑,毕竟他是个十分爱剑之人,然而做为一个孩子的父亲,他自然也不可能不爱着他的孩子,所以就算是只有极小的可能也罢,他绝对不愿意目睹他的孩子有一天会陷入到仇恨和怨恨当中——


  也许不止是恨,就连爱也同样如是。


  既然此时的他根本就无法保证自己永远都不会由于剑从而冷落他的妻儿,乃至是在剑与妻儿的取舍中一直坚定的选择后者,那么即便他现在的不挽回、不阻止,极有可能会使他在将来与他的妻儿形同陌路,而他现在更不知道自己往后是不是会后悔,可他依旧会遵循孙秀青的意愿,让她带着他们的孩子彻底离开他。


  江湖上没有人知道他曾为了他的妻儿推迟了他与叶孤城的决战,江湖上更没有人知道他在决战之后并没有立即接回他的妻儿,除了陆小凤与绝少数的知情者以外,江湖上再也没有人知道西门吹雪也曾有一个孩子,更甚至,或许就连这个孩子在长大后也不一定会知道他自己的身世。


  西门吹雪曾杀了苏少英与独孤一鹤,因此纵使是陆小凤也没有料到孙秀青会成为他的妻子。他没有料到西门吹雪会成亲,这个世上自然更不会有人料到。既然连江湖中人都没有料到西门吹雪会成家,那么他们自然也不可能料到西门吹雪的妻子究竟是谁,更绝对料不到西门吹雪会有孩子。当然,哪怕是朝廷中人也一样。即便自紫禁城一役后,朝廷中有人开始彻查西门吹雪,可他们依然很难查到西门吹雪与孙秀青的关系,而且就算是通过绝少数的知情者查到了蛛丝马迹,也依然很难判断在这夫妻二人之间是否仍旧隔着血海深仇,乃至因幽灵山庄一事前后流传出来的小道消息以至于无从辨别孙秀青后来带着的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属于西门吹雪的种。


  他们越是无法确定这些,孙秀青与她的孩子便越是安全。


  身为西门吹雪的朋友,陆小凤自然绝不愿意让他的朋友落到妻离子散的地步,何况这其中还有着由于他曾从中介入的因素。但他虽然也清楚此时正存在着一个能够让西门吹雪再度从神转变为人的契机,然而如今他却不能插手,更没有办法插足到这次的事当中,甚至就连插嘴的余地都没有,毕竟他也同样清楚此时更是一个能够令西门吹雪的妻儿从此彻底摆脱各种麻烦和威胁的时机——


  人世间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的问题会有着令人无法接受的答案?


  陆小凤想到了叶雪,想到了薛冰,也想到了欧阳情,甚至他还想到了木道人,想到了上官瑾,想到了叶孤城,于是他又再度想到了仿佛距今已过了无数个数年的那一个九月十五。


  若是没有那一场决战,西门吹雪是不是就不会变成一柄无情的剑?


  “你现在越来越容易让我想到一个人。”陆小凤道。


  “谁?”


  “叶孤城。”


  “这个世上并没有第二个叶孤城。”西门吹雪毅然道。


  “就连你也不会是他?”陆小凤凝神盯着西门吹雪。


  “你觉得我会是他?”西门吹雪此时竟是笑了,他冰冷的笑道:“我们虽是同一种人,同样可以为剑生,也可以为剑死,但我们毕竟不是同一个人,他是他,我是我,不仅如此,便是连我们的剑,亦是同样的道理。”


  “我看不出有什么区别。”陆小凤冷然道。


  “他就是剑,剑就是我。”西门吹雪否定道,“这就是区别。”


  那到底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区别?同样都是为了一柄剑而放弃了其他的一切,那到底又有什么不同的区别?!


  隔年冬末春月,山庄外下了一场大雪,陆小凤抱着从山庄里顺来的陈酿坐在叶孤城的墓前,而西门吹雪则独倚于白梅树下,仰面向天,手中还握着他的剑。


  “你又拿起了剑?”陆小凤灌下一口酒,道。


  “我每天都会在这里练剑。”西门吹雪淡淡地答道。


  “你将叶孤城的剑与他葬在一起?”陆小凤怀里抱着酒,酒的后劲令他整个人都是暖的,可唯独他的心却是凉的。


  “那是他的剑,自当与他葬在一起。”西门吹雪的目光移向他,又移向了叶孤城的墓,“如果我死了,当然也希望有人能将我与我的剑埋在一起。”


  “若我死在你之前,可没人替你将你和你的剑葬在一起。”陆小凤闻言不由得大笑了两声,仿佛西门吹雪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然后他又灌了自己一口酒,苦笑道:“只是可惜了这样一柄无坚不摧的好剑。”


  只是可惜了这样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陆小凤微微合眼,酒意上涌后他终是忍不住问出了第二个乃至第三个西门吹雪本来永远也不必回答的问题。


  “那时你的剑为什么会变慢?你是怎么看待叶孤城那时的剑法?”


  西门吹雪曾经是神,也只有神才能够使出如他这般锋锐无情的剑法,只是后来的西门吹雪有了感情,他已从神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陆小凤曾经因此十分担心西门吹雪,但奇怪的是他曾经也因为与此十分相似却又截然相反的理由而尤其担心叶孤城。


  那一晚的比试就像是为了实现他们与彼此的一场约定,江湖上的人只看得到活下来的人所赢得的荣誉,可他们却未必能发现纵使是活下来的人也不一定就意味着胜。


  生命本是一场战争。


  生者胜,败者死。


  这是人们对于胜败的一贯描述。


  也只有活到最后的人才能被归为胜的一方。


  然而对于像西门吹雪与叶孤城这样的人来说,纵然胜就是生、败就是死,这其间绝对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是死去的人便真的就彻底丧失了荣誉吗?难道死去的人就一定会是失败者?莫非失败者便不可能是最后活下来的人?在本不该有选择余地的情况下,西门吹雪的剑为什么会变慢?叶孤城又为什么移开了他的剑?


  那一晚,胜得究竟是谁?败得又是谁?


  世人只知道是西门吹雪杀死了叶孤城,他是从名动天下的决战中最后活下来的人,因此他理应是这场殊死搏斗中的胜利者,但世人并不知道叶孤城的剑其实也杀死了一个人,他杀死了一个名为西门吹雪的凡人,也是他让西门吹雪再次成为了一个神。


  如他们这种人,纵然可以死,但是却不能败!


  陆小凤揣着他的酒在冰凉泥泞的雪地里躺了下来,初盛的梅花将荣欲殇,天空中突然有一片雪花落上他的鼻尖,令他顿时警醒过来,而与此同时,更令他神智为之一清的,莫过于西门吹雪如剑般冰冷锋利的话。


  “你是怎么看待我的剑。”他冷冷道。


  “我不关心你的剑,我只关心我的朋友。”陆小凤望着从天而降的落雪,望着将死的梅花,就是没有望西门吹雪,“做一个半疯半痴的剑神,现在更是连一个对手都没有,难道你就不会寂寞?”


  “你有朋友,可你从来不感到寂寞?”西门吹雪徐徐反问道。


  陆小凤不喜欢寂寞,比起麻烦,他更讨厌寂寞,他本就是个喜欢到处结交朋友的人。


  他能够从西门吹雪的剑里看到他的寂寞,或许他本来也是一个易感受到寂寞的人。


  西门吹雪是他的朋友,叶孤城也是他的朋友,可他的两个朋友却偏偏更像是一对天生的宿敌,即便他们其中的一个已然在决战中杀死了另外一个,但另外一个却从未自那一场决战中真正的走出来过。


  他知道,他就知道,哪怕当时的叶孤城没有真正杀死西门吹雪,西门吹雪也绝对不会放过他自己,现在的他就像是一柄埋葬于冰天雪地之中的剑,而他甚至也已经让叶孤城彻底杀死了那个身为凡人的他。


  良久后,西门吹雪道:“你是个不喜欢寂寞的人。”


  闻言,陆小凤仍是没有看他,也依旧没有回答他的这句话。


  他确实是个并不喜欢寂寞的人,可他为什么非得要喜欢?没有人会喜欢寂寞,纵使如西门吹雪与叶孤城也绝对不喜欢,他们就算是比常人更懂得孤独与寂寞,却只是因为他们都甘愿忍受这种寂寞,也都习惯了与这种孤独为伍,而比起孤独与寂寞,他们更在乎他们自己的剑。


  西门吹雪倾身拂去墓碑前的雪,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人剑合一的两种分别?”


  他的身影未动,他的一只手还抵在叶孤城的墓碑上,他另一只手里仍然握着的剑并没有出鞘,可是他的剑却哪里都是,甚至还击散了即将落至清水盏内的片片落雪。


  “人剑合一还有两种分别?”


  陆小凤又好气,又好笑,但他同时也很好奇。


  他总是管不住他的好奇,因此他又道:“难道人剑合一并不是一个剑客所能达到的一种剑道境界?”


  “剑有双刃,亦存双面,无谓正反,铸聚一锋,人剑合一自然也有两种分别。”


  西门吹雪的目光落向了他掌中的剑,可他此时所看到的,却似乎并不是属于他自己的那柄剑。


  “而这两种分别,我都已经说过,甚至你都已经见过。”


  陆小凤不再说话,他已没有什么要说,亦没有什么想说,所以他现在只能喝酒,他要一个人喝光这里所有的酒。


  西门吹雪的剑,本是冰冷的剑,无情的剑。


  他理应是神的剑,剑的神。


  一个人但凡练剑,便很少不想成就人剑合一,可达到这种境界的方式唯独只有两种,也唯独只有同一种人能够做到。


  这种人陆小凤当然见过,而且他还见过两个,甚至与之交清匪浅,这种剑当世只出现过一双,而且他不止是见过,甚至他还都亲手夹过。


  剑是叶孤城的生命,叶孤城就是剑,他已死在了西门吹雪的剑下,因此他亦在那一晚败了。


  西门吹雪的生命是剑,剑就是西门吹雪,他曾杀死了他其实并不想杀死的叶孤城,因此他在那一晚亦没有胜。


  他们两个人虽都有足以言胜的地方,却都有足以论败的理由。


  叶孤城失去了他的生命也就是失去了他的剑,西门吹雪违背了他的意愿也就是违背了他的剑。


  他们两个人虽都是同一种人,但他们毕竟不是同一个人。


  叶孤城先诚于剑,因此又诚于己。


  西门吹雪先诚于己,因此便诚于剑。


  诚之一意,既可以是坦诚、诚信,又能够是虔诚、真诚。


  叶孤城先虔诚于剑,而后又赤诚于己,所以他能够真诚的面对他自己的剑,也所以他无所谓是否诚信于人。西门吹雪先忠诚于己,而后便虔诚于剑,所以他能够以真诚待人,也所以他能够坦诚的面对他自己的剑。


  他们两个人的剑本就有着不小的区别。每个人练剑的过程都不一样,他们所练的剑、所选择的道自然也更不一样。


  陆小凤尽管没有练剑,可他却认识练剑的朋友,当一个人把剑练到如臂使指的程度以后往往都会形成一种奇妙的感觉,而这种奇妙的感觉又时常会引领他们走向完全不同的道路或结果——


  你是剑的一部分,或者,剑是你的一部分。


  就譬如于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就譬如于人剑合一其实也有两种分别。


  叶孤城就是剑。


  剑就是西门吹雪。


  也许那一晚甚至从来就没有人得到过真正的胜,他们其实都败了,败给了局势,败给了彼此,败给了命运,同时也就输掉了他们自己的剑与道,或者胜败对于那时的他们而言根本不足挂齿,乃至连他们的剑与道在那一刻也绝非是最重要的,那一战虽是促使他们许下了生死,造就了今后的声名荣辱,甚至令他们不惜一切,可这终究不过是为了实现他们与对方的一场约定。


  剑如何其?


  剑如期。


  有匪君子,思之如狂,使我沦亡。


  在经历了幽灵山庄一事并向西门吹雪提出那三个问题以前,陆小凤其实从未真正的思考过有关于这些问题的重要性,他没有仔细地追究过它们在西门吹雪眼中的意义,于是也就有意无意的尽数忽略了它们针对于西门吹雪所能造成的严重影响。


  若要一个人时时刻刻地惦念着他的朋友杀死了他的另外一个朋友,不予回避地、反复地回忆着、刻画着、琢磨着存在于往事中的一幕一幕,那么这件事对于他而言,也委实未免太过残忍了一些。


  陆小凤不是剑客,自不可能为剑痴迷,而且纵使他好美酒,偏爱美人,喜欢热闹,更热衷于浪荡五湖四海,乃至交游广阔,但他也绝达不到为此痴迷的地步——


  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与敌人,对于一位剑客而言,究竟能够显得有多么的重要?


  罔顾生死,不惧荣辱,无论胜败,抛却周身。


  ——不惜一切,但求一战!


  那么,如果那个人在与他决战之前便已经注定要死了呢?


  如果那一战本身就已变得不够纯粹、不再简单,甚至也称不上是绝对的公平。


  如果在那一战之前,那个人便已注定了是个死局。


  对于西门吹雪而言,叶孤城究竟能够显得有多么的重要?


  尽管陆小凤向来可以算是个对事对物都相当敏锐、细心的人,同时也是个极为重视朋友的人,可他毕竟也只是个非常普通甚至总会由于感情用事而不免犯错的男人。他宁可释怀那些令他闷闷不乐的过往,也不愿意整日沉湎在追悼和痛苦中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他既没有非得刨根究底的爱好,也不是那些嗜剑如命的剑客。因此当他真正注意到了那三个问题对于西门吹雪的重要性时,这些原来不曾受到他所眷顾的、本来就存在于唾手可及之处的答案,也便依次浮出水面。


  “你竟然在笑?”


  陆小凤偷偷地将他好不容易从别处觅来的数坛佳酿一一倾倒在了墓前,气呼呼地回身瞪视着自刚才起便一直窝在他身后因勉力忍笑而不得不只剩下了咳嗽声的司空摘星,如同是做贼般的压低了自己的声线,憋屈道:“猴精,你疯了?我们今晚来这里终归是在扫墓,我可不是请你来参加喜宴的。”


  这下,司空摘星已不止是在笑,他简直想要哈哈大笑。如果不是他还记得自己当前的处境,也没有忘记他和陆小凤偷偷潜入万梅山庄的目的,恐怕他现在并不仅仅是在想,而是已经笑到打跌。


  “我的确在笑。”司空摘星笑着说道。


  醉里探花生死梦醒一世间,花开花败转眼匆匆数十年。小寒飞雪,山庄内外的梅花仍然傲持独艳。在西门吹雪天命极尽之后,万梅山庄受其遗命所致彻底封庄,同时更由一股神秘的外在势力介入,化整为零、兵不刃血地融入了山庄内外的余部势力,甚至齐齐在万梅山庄附近加派人手,将其经营得犹如铁桶一样牢固,便是连陆小凤也再难以踏入其中半步。这些人就像是在守墓,而整座万梅山庄也变得犹如一处巨大的墓穴般安静、冰冷,令人在不由得感到害怕与寂寥的同时,竟无端的惹来几许觊觎和歹意。


  墓穴一直都是死人才住的地方。只有尊贵且十分出名的死人,才住得起墓穴。而这种墓穴往往也意味着极其丰厚的陪葬,吸引着无数贪婪的盗墓者如同飞蛾扑火般趋之若鹜。何况这一处墓穴里现下住着的死人还是一位曾名动天下的剑道神话。即使有人能对无数的金银财帛、名器宝藏不屑一顾,但他未必就不想一窥当代剑神的绝世剑法。


  西门吹雪是不是留下过凝聚了他毕生心血的剑道典籍?纵使他没有,难道万梅山庄里就不会藏着一点能够与他的剑道典籍价值等同的东西?以往有多少人多么地崇拜乃至害怕见到西门吹雪与他的剑法,那么现在就有多少人多么地渴望以及企图能够占有他的财富与剑法。


  收到西门吹雪的死讯时,陆小凤正在万花楼里喝酒。通知他这个消息的人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一封信,一封由西门吹雪亲自执笔、来自于西门吹雪麾下所亲自送到的信。信中的具体内容并未受外人见阅,或许陆小凤曾与花满楼就此事相商,但花满楼从来就不是个多嘴的人,司空摘星还是在陆小凤特地找上门,托他以偷王之王的本领将他给偷偷送进万梅山庄的时候才对此略知一二。


  “陆小鸡啊陆小鸡,”等到司空摘星的笑意不再那么重了,他才缓缓地道:“这个世上有谁会想到西门吹雪竟然真的会将叶孤城的墓藏在万梅山庄?又有谁会想到为了帮西门吹雪隐藏叶孤城的墓,你竟然会将他们安葬在同一个地方?更妙的是,你现在竟然要靠着我才能悄悄潜入万梅山庄。如果西门吹雪泉下有知,发现你不仅没有按照他信中要求的那样彻底和这里断绝往来,反是每年都照旧伺机登门暗访一回,每次都得给我挖两百条泥鳅……甚至还在为他和叶孤城扫墓的时候,在他们的坟墓前给他们祭酒,想必西门吹雪一定恨不得从他的棺材里跳出来再追杀你一次。”


  “我倒是恨不得他能从他的棺材里跳出来再追杀我一次。”陆小凤叹了口气,本是应倒在坟墓前的酒此时竟被他自己倒进了嘴里,“也不是我想将他们埋在同一个地方。”


  “哦?”司空摘星不置可否地哼道。


  陆小凤又叹道:“我也不想每次来这里之前都得先给你挖两百条泥鳅。”


  “你何必来?你大可以不来。”


  闻言,司空摘星不禁也叹道:“这里布防森严,阵势每月一变,机括日益新添,我并不能保证每一回都可以瞒天过海,我也并不能保证每一回都可以领着你悄无声息地潜入这里。”


  “自从西门吹雪死后,每天都有人想要来这里送命。”陆小凤再度叹息道。


  “所以你也很想死在这里?”司空摘星问道。


  “纵使是被人发现,我们也不会死。”陆小凤道。


  “那你为什么还非要给我挖两百条泥鳅?”司空摘星顿了顿又道,“你是不是早已经知道了介入万梅山庄的神秘势力到底出自哪里?”


  “我本来以为我知道,但是现在我确实已经知道。”陆小凤又押了口酒,竟是一点也没有好气的恨恨道:“而我愿意给你挖两百条泥鳅的理由更是简单得不像话。”


  “有多不像话?”闻言,司空摘星的笑意忽然又浓烈了几分。


  “西门吹雪生前从不饮酒。”于是陆小凤也慢慢地有了笑意,“我从来不喜欢勉强我的朋友去做一件他绝不会做的事情。可是我有很多朋友,而我过去的经历也一直告诉我,他们当中总有人会想要勉强我去做一件我绝对做不到的事情。”


  “所以你不仅每年都要来这里,还要在他的坟墓前祭酒?”司空摘星颇为好笑的说着,逮到了陆小凤的辫子便开始拿话挤兑他,“但叶孤城同样也是你的朋友,而他如今却安葬在与西门吹雪同一个地方,难道他生前就会饮酒?难道你就不怕他被你们搅得连死后都不安宁?”


  “所以我并没有直接在他们的坟头祭酒。”陆小凤苦笑道,“而且但凡祭酒,便必定要距离他们的墓至少有一尺之隔。”


  “这件事,你做了跟没有做一样,这确实很不像话。”司空摘星哈哈一笑,随手捡起地上一坛未开封的酒,惬意地说道:“更不像话的是,你说了这么多,却始终都没有谈到重点。”


  “重点?”


  “介入万梅山庄的神秘势力到底出自哪里?你的以为与确实又具体差在了哪里?”


  “事关西门吹雪,我本来以为这股势力定然来自西方。可既然连西门吹雪都已活过了知天命的年纪,那么与他有关,且唯一有可能会为了他的死而派人镇守这里的人,恐怕会比他死得更早。而倘若那个人还活着,由他出手,现今丧命的便绝不仅是企图到这里来浑水摸鱼、偷鸡摸狗的这些人,这些人的家人、朋友甚至都极有可能受到株连。只怕到时,江湖上又是一片腥风血雨、风声鹤唳。”


  “因此你一直想办法潜入这里,总算也做了一件比较像话的事。”司空摘星当然不会就此放过捉弄陆小凤的机会。他笑着揣起酒坛饮酒,神色在一息之间改变,待他再度放下酒坛的时候,他已似乎换了个人,他已完全换了张脸——


  那张脸既年轻,又英俊,同时还很苍白。只是一度从旁凝眸望来,便见彻骨的冰冷。


  曾也喝得有几分醉意的陆小凤顿时猛地一哆嗦,竟是即刻端正了坐姿,就连目光也霎时变得复杂起来。尽管他也清楚这并不是西门吹雪,而西门吹雪即便是活着也不可能再这么年轻,但他还是忍不住浮现出惊悚、心虚,乃至唏嘘、怀念等诸多感慨之色。


  “猴精,你如今倒是又敢装成是他的样子与我作妖了。”


  他紧盯着由司空摘星易容成的西门吹雪,眸眼中凝集的复杂情绪转瞬变得越发沉重。


  活着的神话尚且有人乐于挑战,更遑论是死掉的神话?


  他沉重的叹了口气,颇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西门吹雪死后命人给我送了一封信。他一生都从未要求、请求我做过什么,可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要求我去做的,却是一件我无论如何都绝对做不到的事。”


  “这件事你绝对做不到,因为你是陆小凤。他要求你在参加完他的葬礼之后终生都绝不能再踏入这里半步,可是在这件事上,你又怎么会愿意做得到?一个人永远也没办法勉强另一个人去做他绝对不愿意做的事,何况他现在还是个死人。”


  司空摘星顿了顿,便连神色也似是受到陆小凤的感染,因而忽然地多了几丝惆怅。于是他又揣起酒坛喝酒。只是当他放下酒坛后,他的面目竟再度变了。他又换了张脸。而这张脸除了与先前的那张脸有着同等程度、不相上下的英俊与年轻之外,此时此刻最为受到瞩目的却反而是他的肤色——


  为什么会是肤色?尽管那是种无暇的白,也是种晶莹如玉的白,令人无由得联想起天空上捉摸不定的白云。


  司空摘星毕竟不是西门吹雪,他没有西门吹雪那般冷酷无情的剑法,更加不明白那些绝世剑客会有的、往往又异于常人的想法,因此他不止扮西门吹雪扮得不像,扮叶孤城自然也不会像。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司空摘星想着。他总归是没办法放着陆小凤不管的。毕竟陆小凤才是他的朋友。谁让他的朋友是陆小凤呢?


  他总是见不得陆小凤太开心,但他又总是见不得陆小凤不开心。


  因此司空摘星缓缓地又道:“我很难想象如西门吹雪这般的人,有一天也会请求别人帮他做事,纵使你是陆小凤,可就因为你是陆小凤,如果就连他要求你做的事,你都无论如何绝对不愿意做到,那么他请求你做的事情会是什么?这件事你做到了吗?”


  “我也说过,也不是我想将他们埋在同一个地方。”陆小凤舒了口气说道。他的心情远比刚才要好一些,于是他的语气也变得远比刚才要轻松一些,“西门吹雪让我想办法帮他藏起叶孤城的墓。”


  “这件事对于你来说很难?”司空摘星问道。


  “自然很难。”陆小凤索性苦笑道,“他还不准我动叶孤城的坟墓和他的棺材板。”


  “那他为什么还要将叶孤城的墓藏在万梅山庄?”


  “因为那个时候他还活着。这个世上,除了皇宫内院,还有什么地方曾经能比他的万梅山庄更安全?他藏起了叶孤城的尸体、藏起了他的墓,为得就是防止有人对叶孤城不敬。他不可能随便找块风水宝地再寻个黄道吉日就将叶孤城下葬,他不想有人能够打扰叶孤城的安宁,不管那种打扰是出于意外还是有所蓄谋,所以他更不会将叶孤城安葬在荒山野岭,任叶孤城的墓蒙草木鸟兽践踏,无人祭奠、不享供祀,而倘若他要为此大兴土木、遣人镇守,不仅容易走漏消息,同时这也有不敬叶孤城之意,自紫禁城一事刚有平息之时更实为不智——”


  “于是你就想到要把他们埋在一块?”


  司空摘星的目光,不疾不徐地扫过了不远处的两座墓。


  这应该是两座墓,起码这土下埋着的确实是两具棺材。但它又实在是太像同一座墓,盖因这土里埋着的两具棺材此时正共用着同一座碑。这块碑上没有刻着任何字,仿佛任何字之于它以及这两个已经死去多时的人都没有丝毫意义。或者它根本已称不上是一座墓,因为只要是墓至少也该留下一个名字。


  为什么碑上会没有名字?这里真的是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的墓吗?一个墓,如果连名字都没有,那对于现已入土的人而言,岂不是也太可怜了一些?


  虽然司空摘星并没有将他的困惑提出来,可是陆小凤却显然相当了解他现在的困惑。


  “对于西门吹雪来说,那一晚他并没有胜。”


  他指着那块没有任何一个字的碑,说道:“叶孤城就是剑,他已死在了西门吹雪的剑下,因此对于叶孤城而言,那一晚他其实已经败了。可是西门吹雪并没有那么想。他不是叶孤城,他毕竟是西门吹雪。剑就是西门吹雪。那一晚本来会死的人是他。他根本就不想杀死叶孤城。因此纵使他活了下来,也真的杀死了叶孤城,但那违背了他自己的意愿,也便违背了他的剑。所以对于西门吹雪来说,那一晚他不仅没有胜,他也没有击败叶孤城,叶孤城的剑没有败,因此叶孤城便没有死!”


  他们终归是同一种人。有着远山上冰雪般的高傲,有着山水间白云般的孤高。也正因他们是同一种人,叶孤城深知自己当夜必死也宁可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西门吹雪甘愿成为叶孤城的守墓人却没有在他的碑上刻著一字。


  “可叶孤城是真的死了。”司空摘星道。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逝者已矣,此时此刻再议论这些问题已经失却了意义。就像叶孤城是真的死了,无论在那一晚之后事态怎样变故,于他而言便根本是过往云烟。陆小凤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然而他还是忍不住想向他的朋友诉说另外一些他本来可以在西门吹雪生前就提出的问题,即使这对于现在的西门吹雪来说亦已如流年春雪,不当一提。


  “不错。之于世人,叶孤城自是死得再彻底不过。”


  陆小凤十分坦然地看着那张属于叶孤城的脸,向扮作成叶孤城的司空摘星说道:“你知不知道世人为什么会称叶孤城是白云城主?你有没有想过白云城到底是位于何处?你是不是曾经猜度过白云城究竟会有怎样一番情致?最重要的是,除了白云城主叶孤城,你有没有见过其他白云城的人?”


  “这又与现在有什么关系?”


  司空摘星沉吟片刻,道:“这又与现在的万梅山庄有什么样的关系?”


  “至少关系着你我在被人发现之后到底还能不能从这里毫发无损地走出去,甚至也关系着我到底能不能万无一失地藏起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墓。”


  陆小凤拍了拍酒坛,更加坦然地回答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将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葬在一起,那你也应该知道是谁在万梅山庄准备将西门吹雪下葬的时候偷了装殓着他尸首的棺材。西门吹雪请我帮他藏起叶孤城的墓,又不让我涉足万梅山庄的事,怕是早已料到会有人对此心怀不轨,亦忧心于他的死会牵涉到叶孤城的清静。他不愿有人打扰叶孤城,事关于此便一直亲力亲为。如今除了你我二人外再无人知晓这里还藏着一座墓。我不愿西门吹雪连死后都要受声名所累,更不想见他用自己的安宁去换取叶孤城的清静,尽管万梅山庄的人并不是不值得信任,但他们可不会任我在西门吹雪的墓前祭酒,况且这还是我——”


  “况且这还是你活了这么久,第一次主动替别人制造一场麻烦。”司空摘星翻翻眼睛,将他自己脸上的易容彻底抹去,“你是不是还觉得,这就像好不容易才遇到了一个真正有趣的女人,她既年轻又充满魅力,而她甚至还在向你抛媚眼的同时,又摸上了你的那两撇颜色渐白的小胡子?”


  陆小凤登时顿住了自己当下的动作,更加尴尬地迅速挪开了正出于尴尬才摸上了自己胡子的手。他瞪了司空摘星一眼,干巴巴地补充道:“……况且这还是我没法确定究竟是什么势力介入了万梅山庄时才做出的打算。”


  “那么你现在又有什么打算?”


  司空摘星转而问道:“倘若是白云城的人想要找回叶孤城的尸首,为什么他们直到现在才动手?你是怎么发现这股介入了万梅山庄的势力定然就出自于白云城?他们怎么可能会与万梅山庄达成和解?万梅山庄又有什么理由应许他们介入这里?”


  “这些理由,同样也简单得不像话。”


  陆小凤默默地叹了口气,神情莫名有些古怪。最终,他哭笑不得地答道:“我当然不会有其他的打算,而且我更不打算改变我原本的决定。”


  “你不准备把叶孤城的尸首还给白云城?”


  “我不还。”陆小凤道。


  “哪怕他们现在正四处探听你的下落,甚至还准备找你朋友的麻烦,企图用这点逼你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你也不还?”


  “我不还。”陆小凤道。


  “哦,”司空摘星淡淡的点头道,“不还就不还吧。”


  闻言,陆小凤陡然一噎,一时间竟感到目瞪口呆。他哑然了半晌,最后还是将话题兜回了原处,缓缓道:“白云城的人在找我,是因为他们认为,只有我才知道西门吹雪曾将叶孤城的墓藏在了哪里。万梅山庄的人在找我,是因为他们发现,装殓着西门吹雪的棺材之所以会不翼而飞,多半是与我脱不了关系。江湖上的人在找我,是因为他们以为,既然就连万梅山庄的人都在找我,那么一定是我从他们手里偷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朝廷中的人也在找我,是因为他们知道,此事毕竟现已牵涉甚广,甚至其矛头还指向了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尽管距离那场决战都过了这么多年,但他们至今仍未放弃对于白云城的明察暗访。”


  “看来我要收回我刚刚说的话。”


  “哪句话?”


  “这次你不止是主动替别人制造了一场麻烦,还给自己惹出了一项天大的麻烦。”


  司空摘星轻舒了口气,道:“白云城的人恐怕不会那么简单就与万梅山庄的人化干戈为玉帛,即使他们都想找到你,但这绝不是令他们足以拧成一股通力合作的理由。”


  命运真是件难以琢磨的事——


  当年是西门吹雪杀死了叶孤城,岂料百年之后他们却埋在了一起;白云城的人与万梅山庄的人本该隔着深仇大恨,最好也不过应是不相往来,谁想如今他们却团结一致同舟共济,齐心协力地面对来自于朝廷的威胁;所有人都在找陆小凤,恨不能掘地三尺,然而陆小凤却与司空摘星躲在万梅山庄深处,就为了给西门吹雪与叶孤城扫墓。


  “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晚假扮了叶孤城的人曾与西门吹雪说了什么?”陆小凤边喝着酒坛里的酒,边向距离他不远的司空摘星问道。


  “我只记得当你发现叶孤城是由别人假冒的时候,你急躁的就像是一只察觉到蛋不见了的公鸡。”司空摘星的目光在瞥向了墓碑的同时不由得忽然闪烁了几分,他顿了顿,而后慢慢解释道:“我可不是在说叶孤城就像你的蛋。”


  一阵呛咳声蓦然响起,陆小凤完全没有料到司空摘星竟然能有如此天马行空的想法。他艰难地平复着走岔了的气,神情中所呈现出来的错愕尚未完全褪色,却忽然转变成了另一种既尴尬、又解气,甚至是不知该哈哈大笑还是该怒不可偈的怪异神情来。


  倘若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真的能够从他们的棺材板里跳出来,陆小凤想到,恐怕被人用剑指着的绝对不会是敢在他们坟墓前给他们祭酒的自己。


  “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或许是由于好笑的情绪在作祟,陆小凤一反常态的没有对司空摘星的调侃做出反驳。


  “多蒙成全,侥幸安好。”


  他自顾自地将当年的交谈逐字复述,竟是精确到一句不差,尽管他的语气依然是带着点与沉重全然无关的轻松,可是他的神情中却仿佛映彻出了与当年如出一辙的凝重。


  “西门吹雪向来对舞文弄墨、诗词歌赋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陆小凤颇为冷静但又十分突兀地说道,“可是我却恰巧在万梅山庄的人整理他的遗物、打扫他的房间时,发现他们偏偏都格外慎重地对待一幅字。究竟是什么样的字会致使他们如此地重视它?想必西门吹雪生前定然曾极为珍视这幅字。那么又是什么样的字会引起西门吹雪的珍视?于是我忍不住特地多看了那幅字两眼。”


  “那幅字上写了什么?”司空摘星顺水推舟地问道。


  陆小凤忽地沉默了一会,随即答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这可就奇怪了。突然听到这样奇怪的答案,司空摘星不由得想到了一件更奇怪的事,因此他又突然生出了些许别的兴致,然后他问道:“你是说,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在那一晚之前就曾经见过面?他们之间很熟悉?”


  “连你也觉得他们应该很熟悉?”


  陆小凤怅然反问了司空摘星一句,缓缓道:“西门吹雪从未向我提起过他与叶孤城在此之前的碰面。可若是他们不曾碰面,西门吹雪更不会在那一晚对假扮成叶孤城的人有所回应。我本一直以为那人率先提起这件事是出于叶孤城的主导,为得就是防止假冒之人在缺乏正确应对时容易引起其他人疑窦的情况发生,于是才不得不令他占据谈话时的主动,所以尽管那人提起这件事在当时显得有些突兀,结束得也十分唐突,但是事后谁也不会认为这里存在着什么问题……倒不如说,正因为假冒之人的身份被揭破,一切反而有了合理的掩饰。”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司空摘星问道:“那幅字有什么问题?它与西门吹雪、叶孤城在那一晚之前就相识这件事有什么特别的联系?”


  “那幅字一点都不特别,特别的是叶孤城其实早就想到过死。”


  陆小凤冷冷道:“西门吹雪没有识破那个假冒之人的身份,足以可见他与我们这些人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叶孤城当时本就是初入中原,江湖中人对于他的性情品貌大多来自于道听途说,因此即便西门吹雪在此之前曾与叶孤城见过面,但他对于叶孤城的声音、笑貌也并不见得有多熟悉——两个原本就不怎么熟悉的人,纵使他们曾经见过面,为什么西门吹雪会有一幅内容明显和叶孤城息息相关的字?甚至还让万梅山庄的人觉得他十分珍视这幅字,以至于当他们在替他整理遗物、打扫房间的时候都会格外小心翼翼地对待这幅字?”


  答案极为显然。在那幅字之中,必然藏有着一个极为特别、也极为重要的秘密。而且这个秘密,或许还与承诺有关。它的存在,极有可能是一件信物。


  “我不知道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到底是在何种情景下结识,也不知道他们的结识是否拥有惊心动魄的经过和结果,然而凭借我对西门吹雪的了解,以及当年他对假冒成叶孤城之人回予的那句‘多蒙成全’……我可以很肯定的是,西门吹雪势必欠了叶孤城一个人情。”


  那究竟会是怎样的一场相遇?也许,就只有睡在棺材里的两个人才知道得一清二楚吧!


  陆小凤喝了口酒,淡淡道:“我按照那幅字的内容找到了白云城,然后又在那里发现了一个熟人和一个死人。”


  “熟人?”司空摘星忙问道,“是谁?”


  “顾青枫。”


  陆小凤笑了笑,又说道:“白云观的素斋和酒,一向也一直都很有名。”


  “白云观主顾青枫?他不是一个道士吗?他其实是白云城的人?”司空摘星诧异地说道:“你的意思是指,叶孤城当年就考虑过自己失败了的后果,因此便借他的替身之口在西门吹雪刻意提起他们早年结识之事……难道叶孤城在多年前就对此有了计划?所以他设计了自己与西门吹雪的碰面?然后又给西门吹雪送了一幅字?”


  “猴精啊猴精,在你的眼里,西门吹雪莫非就是个很好糊弄的人吗?”


  陆小凤冷哼一声,说道,“何必将叶孤城设想得如此卑鄙?事实恰恰相反,我想或许就是因为那次与西门吹雪的见面,所以叶孤城才会有了后来的那些计划,至于他送给西门吹雪的那幅字……更可能只是因为他想告诉西门吹雪,到哪里才能够找到他。只不过,事情发展到后来,一切又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一个人没有想过他会失败,与他有没有想过失败的后果,其实并不存在绝对的矛盾。叶孤城是不是知道他失败的后果就是死,于是才会在此前借由他的替身之口,向西门吹雪提起他们早年结识之事,又进而令西门吹雪联系到那幅字?那幅字是不是已由于叶孤城的死而变成了西门吹雪心中的承诺?变成了足以左右白云城的信物?


  “白云观主是个既有钱又有势的道士,而海南派中也有很多道士。”陆小凤若有所思的说道,“当年叶孤城让卜总管在内库中又偷出一匹变色绸,装成缎带,交给白云观主,再由他转送出来。我本就知道顾青枫是白云城的人,但是我却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过其他人。原以为白云城会在叶孤城死后顷刻间便土崩瓦解,没想到白云观却像是合芳斋一样在京城里一直经营到了现在。这让我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西门吹雪曾接手了白云城。我在按照那幅字的内容寻找白云城前,也曾去过一次白云观,可顾青枫当时却并不在那里。这个熟人出现在白云城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我在那里还看到了一个死人,一个本该在多年以前就彻底死透的死人,以至于我还以为我遇见了鬼。”


  “难道你见到了叶孤城?”司空摘星匪夷所思地问道。


  陆小凤翻翻眼睛,道:“我见到了李燕北的儿子,与他年轻时长得就像是同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什么!他怎么会在白云城?”司空摘星讶然道。


  “怕是有人捣鬼,”陆小凤冷冷道,“既然叶孤城都能有替身,为什么李燕北就不能有替死鬼?我以为只有刚认识的顾青枫才有可能是白云城的人,却从来没想过我的朋友李燕北也有可能是白云城的人——是的,为什么不是?当年他已经五十岁,有三十个女人,十九个儿子,他明明已经输不起,甚至还为了这样的理由就将自己的地盘转卖给了顾青枫,那么在还没有见到叶孤城之前,不过是五成的把握,为什么他就愿与杜桐轩立下豪赌?为什么他的兄弟在他死后全都投入了白云观?叶孤城利用李燕北和杜桐轩的豪赌作为烟幕,再利用自己与西门吹雪的决战作引子,设下了这样一个可怕的局……为什么他就能确定势态一定会按照他的计划进行下去?他怎么知道相较于孤注一掷的疯狂,李燕北会更怕自己输得一败涂地?为什么李燕北不可能是白云城的人?”


  况且,李燕北一直都有着依循日子轮流在他的女人那里吃晚饭、过夜的习惯,既然他是为了他的十九个儿子才转卖了自己经营过大半辈子的地盘,照理而言,在他把自己的全副身家统统换成一张价值一百九十五万两的银票后,人之常情,他总该更想看到他自己的儿子,尤其是最小的那个只有两岁,可是最后李燕北却偏偏死在了十三姨的手上,死后连尸体都被烧成了灰,而十三姨还恰恰是红鞋子的成员,心里面始终存着一份自己的心思,更是准备带着自己谋害亲夫得来的银票远走高飞,若非当时西门吹雪及时出手,怕是连陆小凤自己都难免死在了十三姨的刀下,尸体化作灰飞。


  “你当时就没有想过李燕北有可能是白云城的人?”司空摘星奇道。


  “我总不想怀疑我的朋友,何况他已经死了,何况当时告诉我这个死讯的人还是西门吹雪。”


  “那么你觉得西门吹雪知不知道李燕北当时其实没死?”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这件事,”陆小凤顿了顿,忽地冷冷道:“但我知道他生前肯定已经预料到了现在正在发生的事。”


  “他知道你会将他和叶孤城埋在一起,而你还在给他们扫墓?”


  “不,只有这件事他绝对想不到。”说到此处,陆小凤的声音里霎时增添了几份快活与得意,“西门吹雪连成亲这种大事都没有想过要宴请朋友来喝杯喜酒,他又怎么会突然想到要派人通知我来给他吊唁?他在信中要求我不再插足万梅山庄的事,显然就已想到白云城的人会在他死后有所动作,而其他人亦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所以他也对此作出了自己的部署与安排——其他暂且不论。让我帮他照看叶孤城的墓是真,请求我帮他藏起叶孤城的墓也是真,可是拿这些事做幌子、扰乱我的判断也确实不假,若不是我向来机敏,又对他十分了解,不然我怎么可能有机会在万梅山庄的人眼皮子底下偷走他的棺材?”


  西门吹雪最出名的地方莫过于他的剑法,于是很多人便也就此彻底忽略了他其实更是个极为聪明且十分富有手段的人。


  若是西门吹雪不够聪明,他怎么能够在未入江湖前便已练就其他人一生都难以到达的剑法?他怎么能够在钻研剑法的同时还有一身极为了不得的医术?最重要的是,他怎么能还会酿酒?而倘若西门吹雪不是个十分富有手段的人,他如何会想到要在京城开一间定名为合芳斋的点心铺?他因何总是知道一些他本来不应该会知道的秘密,甚至能由此追杀一些良心狗肺的人?他的万梅山庄怎会无人敢扰,他的下属为何忠心耿耿、训练有素?


  剑神纵然身死,余威犹存,若要追溯整件事的根源,如果不是有人故意散布了流言,江湖上恐怕也没有人会为了一个不知其真假的消息而以身犯险地肆意窥探万梅山庄,不然,难道万梅山庄就没有对外封锁过有关西门吹雪的死讯?为什么仅仅是在一夕之间,所有人就全都知道了西门吹雪已经去世的消息?而且还绘声绘色地传道着剑神可能遗留的莫须有的财富和典籍?


  能够做到这一切的人,无非也只有那个人。


  西门吹雪借以吊唁为掩护,让陆小凤帮他隐藏起叶孤城的墓,完满的向其他人隐瞒了他请陆小凤前来万梅山庄的目的,然后又以帮忙藏墓这件事作为粉饰,意欲令陆小凤的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完成他的嘱托之上,准备用自己的清静来换取叶孤城的安宁,而为了不使陆小凤对此生疑,用吊唁做掩护向其他人隐瞒他曾让陆小凤帮忙藏墓这一点又的的确确恰恰圆上了前后的因果,使他一时间完全没有办法设想到西门吹雪竟然会派人通知他来吊唁这方面也是一个异常,若不是陆小凤机缘巧合地发现有极为面生的陌生人正出入万梅山庄,且这些人又十分地关注他本人的动向,而他又更巧合的还看见了十分关键的那幅字,现下西门吹雪是否还能安稳地躺在叶孤城的棺材边上或可两说。


  “可你却不是因为赌气才将他们埋在一起。”司空摘星笃定地说道,“你的确是从万梅山庄的人眼皮子底下偷走了西门吹雪的棺材,但你不可能背着一副棺材悄无声息地从万梅山庄里离开。你不忍心看到西门吹雪用自己的安宁来换取叶孤城的清静,因此你又怎么忍心看到西门吹雪没有办法依时入土为安?西门吹雪不愿意将叶孤城安葬在荒山野岭,难道你就会愿意将西门吹雪埋葬在荒郊野外?你当时的时间一定很紧。而倘若西门吹雪生前就对此时正在发生的事情作出过自己的部署和安排,攸关于叶孤城的事也始终都亲力亲为,那么这个地方一定还很安全,所以当时你也很快地就想到了这里,很容易便想到了要将他们埋在一起。”


  除了这些理由,陆小凤能够这样做的原因还有两个。尽管他也一度考虑过自己是否应为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立碑,然而现实却令他不得不放弃这样的顾虑。那一天他花了很多时间来想叶孤城、来想西门吹雪,乃至也想到了这块由西门吹雪立下的石碑,因此当他将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埋在一起并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已经不会再对此产生任何顾虑,甚至还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一阵安然和宽慰——


  对于嗜剑如命的这样两个人来说,还有什么能够比他们此生总算是遇到了彼此,更能让他们感到没有那么孤独或寂寞的事呢?


  此后陆小凤再也没有动过为他们立碑的心思,就像他下定决心势必要保住西门吹雪、叶孤城的安宁和清静,他已准备归隐,但在归隐前他仍然要为他们做最后一件他力所能及的事,而今天恐怕也极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前来祭拜西门吹雪与叶孤城。


  “可能是我觉得——”


  陆小凤带着醉意叹息,他的声音里隐藏着一种极深的疲惫和倦懒。这股疲惫和倦懒无限的接近于一种孤独、一种寂寞,于是也就滋长了更多的、更重的疲惫和倦懒。


  “我总归是他们的朋友。”


  他不希望西门吹雪与叶孤城会感到孤独、寂寞,他希望他们能够得到其他的、不同于剑的快乐,或者他也希望他们能够成为朋友、成为莫逆之交,而多年前的那一个九月十五也根本什么都没发生,他们之间更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死——


  “你在笑?”


  往年明月西沉,凉风送爽。那一晚月圆如盘,鸦默雀静。


  陆小凤在众人的视线中踏上紫禁之巅,而后在滑不留足的琉璃瓦上坐了下来。他已将他自己所知的全部事情都告诉了叶孤城,按理而言此时的叶孤城心中也已应该没有了疑问。可是陆小凤现在却仍然坐在琉璃瓦上,也仍然有很多的问题想问……这些疑问堵塞在了他的心里,使他的内心充满了沉重。然而待他开口,他却提出了一个十分无关紧要的问题。


  叶孤城为什么会笑?他为什么还能笑?


  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一战无论结果如何,今夜他都注定再也不能活着离开紫禁城了——


  笑本也有很多种,叶孤城的笑又是哪一种?


  “我不该笑?”


  只是,面对陆小凤的提问,叶孤城反而如此答道。


  陆小凤看着叶孤城,终于点了点头,“只要还能笑,一个人的确应该多笑笑。”


  叶孤城同样也看着陆小凤,他忽而拍了拍陆小凤的肩,道:“我去了。”


  “你没有别的话说?”


  叶孤城想了想道:“还有一句。”


  “你说。”


  “不管怎么样,”叶孤城转过身,回头向他说道:“你总是我的朋友……”


  陆小凤看着他大步前去,走向西门吹雪,走向既定的死局,突然觉得秋风已寒如残冬。


  夜如何其?夜如何其?


  这一晚夜色更寂,月光淡如流纱,曼妙如情人的梦。


  真正到了决战的时候,天上地下,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止这场决战。这一刻或许很短暂,可是已有太多人为了等待这一刻,而付出了他们所有的一切,甚至这些人里也包括了西门吹雪与叶孤城——


  这一战是不是值得?


  那些人的等待是不是值得?


  不惜一切,但求一战,又是不是真的值得?


  没有人能回答,没有人能解释,没有人能判断,甚至连西门吹雪与叶孤城都不能。


  可是,每当陆小凤想起这些人,他都会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心酸。


  就是这一晚,两位天下无双的绝世剑客在此交战,在他的两位朋友之中,有一人未战先败,注定不能活着离开,也就是这一刻,两柄所向披靡的不朽之剑再次交锋,而在他的两位朋友之中,另一人心怀猛虎,再非以往无情冷酷——


  既然叶孤城早已没有了生路,那么西门吹雪会不会也步入死路?


  前者是否可以在世人面前保留最后一份硕果仅存、毁誉参半的光荣,后者是否可以求仁得仁、如愿以偿地与他神交已久的敌手举行一场真正心无旁骛却又姗姗来迟的论剑之战?


  叶孤城是不是已抓到了西门吹雪此时的弱点?


  ——无论是多小的弱点,通常都足以致命。


  陆小凤曾因西门吹雪已有了人类的爱和感情而十分担心他在这一战之中的生死,然而非常奇妙的,乃至是矛盾的,他也曾因从未在叶孤城身上发现人类的爱和感情而尤其担心他在这一战之中的始终。


  “请。”叶孤城深深地看了西门吹雪一息,慢慢说道。


  “请。”西门吹雪同样也道。


  这是叶孤城第三度向同一个人说出这个字。这个字,他本不必再说的。这个字,西门吹雪原也能够不必说的——


  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


  当他们两个人的剑锋相击时,便好像是目光相遇一样。


  剑如何其?剑如何其?


  叶孤城凝视着自己的剑,向西门吹雪说道:“请。”


  他没有去看西门吹雪,连一眼都没有看。他竟然没有去看西门吹雪手里的剑,也没有去看西门吹雪的眼睛。


  这是剑法的大忌。高手相争,正如大军决战,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所以对方每一个轻微的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甚至连每一根肌肉的跳动,都应该观察得仔仔细细,连一点都不能错过。


  因为每一点都可能是决定这一战胜负的关键。


  叶孤城身经百战,号称无敌,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种错误,本来他绝不会犯的。


  西门吹雪目光锐利如剑锋,不但看到了他的手、他的脸,仿佛还看到了他的心。


  叶孤城又说了一遍,“请。”


  “现在不能。”西门吹雪忽然道。


  叶孤城道:“不能?”


  西门吹雪道:“不能出手。”


  “为什么?”叶孤城道。


  西门吹雪道:“因为你的心还没有静。”


  叶孤城闻言不禁默然。


  西门吹雪道:“一个人的心若是乱的,剑法必乱。一个人的剑法若是乱的,必死无疑。”


  叶孤城冷笑道:“难道你认为我不战就已败了?”


  西门吹雪道:“现在你若是败了,非战之罪。”


  叶孤城道:“所以你不愿乘人之危?”


  西门吹雪默认。


  叶孤城道:“可是这一战已势在必行。”


  西门吹雪道:“我可以等。”


  叶孤城道:“等到我的心静?”


  西门吹雪点点头,道:“我相信我用不了等多久的。”


  叶孤城霍然抬起头盯着他,眼睛里仿佛露出了一抹感激之色,却又很快便尽数消散。


  “我也不会让你等多久的。”他说道。


  对于你的敌手心生感激,同样也是种致命的错误。


  ——所以,同样的,你也最好不要对你的敌手心生一丝的同情或犹疑,甚至是爱与恨。


  陆小凤一直都在盯着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剑,留意着他们每一个轻微的动作,每一个眼神和每一个表情的变化,甚至是每一根肌肉的跳动。


  当他们两个人的目光相遇时,就好像是剑锋相击一样。


  天地间所有的光辉,都已集中在了这两个人、这两柄剑上。


  只是陆小凤已经想到了的事情,这两个人会不会其实也想到了?叶孤城是不是已经掌握了西门吹雪此时的弱点?西门吹雪是不是知道了纵然叶孤城得胜也依旧逃不过一死?那么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又清不清楚对方其实早就已经想到了的事?叶孤城到底明不明白纵使自己得胜也绝无法活着离开紫禁城?西门吹雪是不是已然了解到自己对于敌手的尊敬与敬重会在这一战之中成为他的弱点?


  敬重与尊敬,或者不是这个世上最为强烈的感情。不过,它又很容易孕育出足够强烈的爱与恨。


  ——爱与恨。


  前者往往归属于情人。而后者,则比较适用于仇人。


  情人永远是最可爱的,只是有时候,仇人甚至比情人还可爱,虽然这种事的确很少。


  仇恨并不是种绝对的感情。仇恨的意识中,有时还包括着了解与尊敬。只可惜,可爱的仇人不多,值得尊敬的仇人更少。怨,就不同了。仇恨是先天的,怨恨却是后天的,仇恨是被动的,怨恨却是主动的。


  西门吹雪与叶孤城之间没有怨恨,他们之间只有仇恨。他们的仇恨,只不过是一种与生俱来、不能不有的,既奇妙又愚笨、既愚笨又奇妙的仇恨。


  也许,叶孤城恨的只是——既然生了叶孤城,为什么还要生西门吹雪。


  也许,西门吹雪所恨的也是一样。


  但是,恨与爱的距离,为什么总是那么令人难以衡量?


  他们的相遇,到底是一件天底下最幸运的事,还是一件尘世上最遗憾的事?


  陆小凤手上忽然也泌出了冷汗,他忽然发现了西门吹雪剑势上的变化,它看起来虽然灵活,其实却呆滞,至少比不上叶孤城的剑那么轻灵流动。


  叶孤城的剑,就像是白云外的一阵风。


  他掌中的寒铁宝剑净重六斤四两,可蕴含于他心中的那一柄宝剑却已似青天白云般无瑕无垢,它仿佛是终于在此时卸下了它全部的负重,挣脱了所有的桎梏,甚至,破除一切樊笼——


  无尘心,换天局,绝世剑。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人如斯,剑如斯。


  生死关头,即便叶孤城前路已尽,但是他的剑与道却反是在他明知自己今夜必死的情况下一路扶摇直上,越过关隘,踏上前路,迈向了一条崭新的、超越了生与死的剑道前路。


  滚滚红尘在他的脚下,凌尘绝俗在他的剑上。


  没有任何的人事物可以形容这一剑的绚烂与美丽。


  同样的,这个世上也再没有任何的东西,足以媲美这一剑的神圣。


  因为那已是叶孤城的生命,也已是他的人生全部。


  而相较于叶孤城如今的无牵无挂、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剑与道,如今的西门吹雪,剑上却仿佛是被系住了一条看不见的线,这条线上连着他的妻儿、他的家,他的感情——


  他的心未曾不静。


  交战之际,出于对叶孤城与剑道乃至是剑的尊重,西门吹雪更是专心致志,别无分心。


  可是,人类的感情,甚至情绪,从来不会由于任何觉悟、意志,或者是专心与否,从而转变为彻底的不存在。


  倘若西门吹雪有在一瞬间想过他的妻儿、他的家,或许他掌中的剑就不会慢过叶孤城一线,不会变得看似灵动,实则呆滞,至少,他绝不会直到现在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剑已不如叶孤城的剑那般飘渺轻灵。


  ——毕竟,就连陆小凤都已看出了这一点。


  难道,西门吹雪对于剑的敏锐程度,竟然还及不上陆小凤?


  这错误是怎么会发生的?


  他为什么会没有发现?


  西门吹雪的妻儿、朋友教会了他懂得何为人类的爱与感情,他再也不是以往那般锋锐、冰冷,他已有了弱点,这个弱点成为了系在他剑上的那一条无形之线,这一条线足以致命。


  尽管有时候,人类的爱与感情能够使一个人变得愈加强韧、坚定,乃至每每都创造出一些十分不可思议的奇迹,在绝多数情况下甚至足以力挽狂澜,但是,西门吹雪现在面对的人是叶孤城。


  他的眼里看到的是叶孤城,他的心里想到的是叶孤城。


  令他产生了感情的,令他衍生出情绪的,同样也是叶孤城。


  因此在这一刻,掌中执剑的人已非剑神,尽管他依然是一位剑术超绝的剑客,可他面对的毕竟是叶孤城,而与此同时,他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二十个变化一息即过。


  现在无论是谁都无法改变西门吹雪的命运。


  陆小凤不能,西门吹雪自己也不能。


  ——只有一个人可以。


  那个恰好掌握了西门吹雪命运的人。


  直到此时,西门吹雪才发现自己的剑慢了一步。当他的剑刺入叶孤城的胸膛时,叶孤城的剑已必将刺穿他的咽喉。


  这已是最后一剑,亦是决出胜负的一剑。


  两个人的剑锋交错。


  正如他们的目光交错。


  他们的目光交错。


  正如他们的剑与道、他们的生命与人生,同样也是在此一瞬,以一种无可挽回的、势如破竹的,如同是融入了彼此骨血、灵魂之后再生生相互抽离了的方式,悉数交错。


  这命运,西门吹雪已不能不接受。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忽又发现叶孤城的剑势有了偏差,也许只不过是一两寸间的偏差,但这一两寸的距离,却已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这错误又是怎么会发生的?


  是不是因为叶孤城自己知道自己的生与死之间,已没有距离?


  这一剑的命运,西门吹雪同样也不能不接受。


  只是这一剑的结果,他亦不能接受。


  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


  他的心未曾不静,因此叶孤城自是无需等他心静。


  西门吹雪不愿趁人之危,莫非叶孤城就喜欢趁火打劫?

 

  这场或已不够纯粹、不够简单,甚至曾也称不上绝对公平的决战,现已迎来了一个绝对公平的过程与结果。


  ——致命的错误需以另一个致命的错误相抵。


  ——深厚的恩义需用另一份深厚的恩义相偿。


  他许他双剑连手的生死相付,他还他春和景明的一寸之差。


  这一晚从来就没有人赢得过真正的胜利。


  他们两个人其实都败了,败给了无可逆转的局势,败给了冥冥注定的命运,败给了嗜剑如命的彼此,同时,也便输掉了他们自己的剑与道——


  或许,胜败对于此时的他们而言,根本不足挂齿。


  乃至是连他们的剑与道,在这一刻也绝非是最重要的。


  这一战,虽是促使他们许下了生死,造就了今后的声名荣辱,甚至也已令他们倾尽了一切,但这终究……不过是为了实现他们与彼此的一场约定——乃至,仅仅是一场成全——


  他用一式剑,成就他威名赫赫,百世流芳,助他蜕凡封神。


  他用一式剑,成全他孤行己见,绝响千古,帮他化羽临仙。


  他们仅向对方出了一剑。这一剑,旷古烁今,空前绝后,也仿佛穷极了他们之于彼此一世的爱与恨,他们一生的心与血。


  这一剑,是决出了生死的一剑。他们之间仅止于一剑。然而也正是这一剑,恰胜水中日月,镜里观花,令他们亲密无间,让他们生死永别,又令他们成为了彼此心中永恒的、不可冒犯的另外一个半面。


  剑是叶孤城的生命,叶孤城就是剑。


  他将生的机会留给了西门吹雪,因此也就完全丧失了他的剑与道。


  西门吹雪的生命是剑,剑就是西门吹雪。


  他将杀死曾掌握过他命运的叶孤城,因此也就真确的放弃了他的剑与道。


  ——为什么人世间总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那么多的遗憾?


  他能杀他,但最终却没有杀他。


  他不想杀他,但最终却杀了他。


  在这一刻,理解与尊敬等这几种感情是显得如此的可怕。纵是西门吹雪也曾为了他的妻儿、他的家,真正的放开过他现在掌中这柄他本来以为自己永远也不愿意离身的乌鞘古剑,但是在这一刻,唯独是这一刻,偏偏是这一刻,他掌中虽然仍握着这柄剑,可或许是出于对叶孤城的理解与尊敬,乃至是他对他的同情、惜爱,他居然真的在这一刻全然的放弃了他原来所一直恪守着的剑与道。


  ——叶孤城死了。


  即便西门吹雪有意收回这一个致命的杀招,但他的剑依然在竭力挣扎着变慢了几分之后,又以一种更加毅然决然、一往无前的姿态,当机立断地刺穿了叶孤城的胸膛。


  他终究还是亲手杀死了他实在并不想杀死的叶孤城。


  于是,自这一刻起,那个有血有肉的凡人,那位名为西门吹雪的剑客,便也为之殉葬在了这一点绚烂而美丽的血花之中。


  那个凡人死了。


  西门吹雪慢慢举起剑,吹落了他剑上的最后一滴血。


  他掌中虽握着剑,可他心中的那柄剑,却又跟着那个凡人,也已一起死在了那一刻。


  这是西门吹雪一生之中最为茫然、最为平静,也最为了无生趣的时刻。


  轰动天下的决战已经过去,远比朋友更值得尊敬和珍视的仇敌,更已死在他剑下。


  天空中忽然飘来了一朵白云。


  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寂寞迅速地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甚至连他如今早已被茫然与冰冷所溢满了的内心,都几乎要为之溺毙。


  浮云从来无定,落雪向来无回。


  除了叶孤城,这个世上到底还有什么人事物,能够值得他再出剑?


  剑是冷的,尸体更冷,但最冷的,却莫过于西门吹雪的心。


  白云无瑕无垢,冰雪至纯至净。


  西门吹雪藏起了他的剑,与此同时,也抱起了叶孤城的尸体。


  他是不是已决心永远藏起他的剑?就像是永远埋藏起叶孤城的尸体一样?


  ——他还能不能出剑?


  那个凡人既然已经死了,那么,那位剑神又是否还活着?


  他会不会抱起叶孤城的剑,就像是他抱起了叶孤城的尸体一样?


  天地悠悠,明月与星光缓缓地消失在了来自于东方刚露出的曙色里,然而天广地袤间,却似乎变得比之前更加的寒冷,也更加的黑暗——


  世间自来千百景,唯此一剑再不同。


  一剑空,一剑血。一剑生,一剑死。


  提刃临天。一剑,仙。


  蜕凡藏锋。一剑,神。


  夜如何其?


  夜乡晨。


  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旂。


  当西门吹雪从剑冢中睁开双眼时,千树万树的梅花争相扑入他的眼帘,其鼎盛已足以遮云挡雪。


  此时月白风清,此地金楼玉阙。


  他掌中仍握有一剑。


  而白梅树下,孤坟独棺,亦仍埋藏着一剑。


  一剑,始。一剑,终。


  生者可以死,死者为之生。





-


TBC


太长了,下次开个新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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